朱颜记(8)
这一喊,徒弟真的像猫似的一个激灵醒了,迷迷糊糊直起背。他眯缝起眼睛打哈欠,埋怨说:“怎么又喊小猫,被人听见了多丢脸啊。”
岂料谢爵眨了两下眼睛才接说:“我也没在外人面前喊过嘛。”他说着要下床,陆双行一把抓住他手,“师父又听不见了?”
他抓住的恰好是那只右手,顿时瞧见肌理下的骨色来。陆双行眼色一沉,谢爵却已抽回手,推推他脑袋,“饿了,去找些吃的来吧。”
陆双行盯着师父看了须臾,没再开口,站起身出去了。
他小的时候,只有师父主动显露或是猎杀画骨时,那只手上的骨色才会透出来。陆双行曾经托着那只手端详过,恁时他的手很小,托着师父的手能从骨缝间看见自己的掌心。他不觉骇人,只恍惚间想到匠人精雕细琢的玉器。天下最巧的匠人也琢磨不出这样的玉。
可惜那终究不是死物,而是只活人的手。
活人的手不该这样。
第10章 十·颠倒
睡一觉起来,谢爵耳朵又不好使了。偏生两人睡醒了还要往城中去那地方,一时不知是好是坏。师徒俩同“那地方”主家的交情瞒着分骨顶所有人,就连皇帝都毫不知情。每每过去总要趁着夜色,另租一架马车、从后院的角门进去。今日揣了满腹心事,恐怕等不到晚上,吃完饭师徒俩便下山动身。
皇城脚下热闹非凡,烟花之地白日反倒不必晚上人多。角门旁更是冷冷清清,哪里能想到入夜尽是腌脏。车夫不知两人身份,只当是来偷着寻欢作乐的纨绔少爷,接了银钱眼神颇为暧昧,还不忘冲陆双行挤眉弄眼,“公子,都来颠倒楼一掷千金了,多给些赏钱?”
陆双行没回搭话,一只手从车帐里探出来,递给车夫半吊子钱。车夫眉开眼笑,恨不得把车里的谢爵扶下来送进里面。师徒俩做贼心虚,唯恐被人撞见,忙闪身进了角门。
过到楼里却不如门外冷清,满耳皆是莺声燕语,红纱软帐间露出半截白花花的皮肉、勾出一只细软的小手。谢爵目不斜视仍难掩尴尬,陆双行也好不到哪儿去,跟在师父后面往楼上走。颠倒楼里歌妓舞姬大多见过二人,心知肚明他俩并非来玩乐的,架不住生性风流,往扶栏上一倚柔软无骨,媚眼如丝,“是来找我们红艳妈妈、还是红鸾哥儿啊?”
谢爵虽一个字也听不清楚、可吃过好生同她们搭话的亏,接都不敢接,快步往楼上逃命。陆双行也满鼻子都是脂粉味,忙从后面扶了师父一把,“小心——”
颠倒楼足足七层,上到六层安静下来。六层中空挂着的承尘将楼上楼下隔绝,淫词艳曲也再传不上来。那木梯反倒年久失修,走得再小心也咯吱作响,正是主家的小心思。谢爵松了口气,小声冲徒弟道:“可丢脸死了,幸好没人认得我们。”
陆双行点头,哪天被人发现为天下人敬仰的谢爵小皇叔带着他那三品骨差徒弟逛花柳巷,皇帝再仁慈恐怕也要龙颜大怒。
七层,彻彻底底安静下来,只剩下踩过木地板的微弱足音。主房房门紧闭,但能从菱花窗的窗纸上窥见内里人正伏案提笔,不知描画些什么。谢爵深吸了口气,叩门。陆双行再度扫了眼窗纸上正提笔那人影,暗自蹙眉。
门内传来一女子答话,“进呀。”
陆双行推开房门,那屋子里不设屏风,内里不糊窗纸而是封死,只点上三两盏烛灯,一时外间白光杂着灰尘争先恐后涌进,然后见一穿着轻佻的女人握笔抬头。她看着不过三十来岁,乌发半披半散,笑嘻嘻地瞥了眼两人,将细毫笔支在翡翠笔床上。只是她在描绘的哪里是什么绢纸墨画,而是具年轻男子的尸首!那男人横放在矮案上,面色苍白,嘴唇却颇有血色,细毫笔上点着的也正是些淡淡朱红。
谢爵一时嘴抿紧了,话全忘在肚子里。陆双行回身掩上房门,语调不善道:“既听到我们上来了,还不——”
“切,”女人打断他讲到半截的话,用手指卷着自己鬓侧垂发,妩媚无比,“两具皮囊也用了二十来年,还不许修了?”
她一斜身,半边酥胸简直要从诃子里蹦出来了,谢爵腾地背过身去,尴尬道:“你就不能换红鸾的身子来同我们讲话吗?”
颠倒楼主家鸨母红艳不但美貌夺人,更是一手调教出好几位艳绝皇城的名妓来。她那楼里日进斗金,全交由亲弟弟红鸾打理,愣是把小楼从二层修满七层。倘若那些恩客们知道红艳红鸾实同一具画骨,只怕要吓得发癫。红艳用鼻子嘁了声,站起身懒懒散散道:“近来当女子习惯了,我那些姑娘们想见我们鸾哥儿还见不着呢。”她说着把男子尸首的脑袋捧起来,无比爱怜道:“看看我们鸾哥儿这张脸啊,二十来年才开始坏。”她又捧自己的脸,“倒是我这张脸不经用。”
红艳眉峰一挑,把衣裳穿好。她说话时谢爵正背过身子,看不见唇形,讲什么一个字也不知道。陆双行也懒得重复她胡言乱语,把师父身子正过来。师徒俩立在门边,连抿嘴的弧度都一模一样。那边红艳趴在桌上,扫了眼两人,眉峰愈挑愈高,“呦,找我兴师问罪来了?”
谢爵顿时严肃许多,沉声道:“红艳,我且问你,琉璃山距皇城不过四五十里,却暗藏画骨聚集之地、俨然已为城池。你我相识多年,你却从未提及。”
红艳噗嗤一笑,旋身腾地躺在红鸾身上,仰着头说:“几日不见你们师徒俩都摸到灰窟去啦?真有本事。”
谢爵皱眉片刻,拉拉徒弟袖口,“她说什么?”
陆双行叹气,只好侧身将话复述一遍,让师父能看见口型。红艳眼见此幕哈哈大笑,谢爵“听”罢本就对她打哈哈不满,再瞥见这人笑得放浪,眼睛顿时沉下来。
陆双行啧了声,走到案前,轻声道:“红艳,你是挟画骨,未曾作恶,我师父不忍杀你。”
红艳皮肉上还挂着笑,乍听见青年开口,倏地坐直身子,阴着脸看向他。陆双行冲她也笑,声音压低,“上回我来,刚好瞧见你那姑娘手上一块儿烂皮还没来得及修。她们中有些究竟是不是削皮匠,我们可不清楚。你说我师父杀不杀?”
红艳冷嘁一声磨牙骂道:“兔崽子。”她再次旋身,笑脸立刻又挂回脸上,冲远处的谢爵大声道:“灰窟得有几年了,我可没去过,你们师徒俩少拿我开刀!”
陆双行冲她说话时一直背对着自己,谢爵全然不知他说些什么,但眼看红艳吐口,谢爵无暇顾及,走上前问说:“那里的人,是活着便被绑了,还是死了才拉过去的?”
陆双行默默让开,红艳又是嗤笑,抬眼看着谢爵,“小皇叔是说皮囊吧?你说呢,品相差的许是地里抛的,品相好的还能是?”
谢爵居高临下道:“你不是没去过?”
“没去过总也听过吧,”红艳瞥了眼陆双行,见这“兔崽子”仍是眯缝起眼睛笑着看自己,银牙险些咬碎,“我只做皮肉生意,活得好好的,又得幸结识师徒二位,犯得着去掺合那些皮肉经吗?我只提醒一句,那地方轻易动不得。能拿银钱买皮囊,谁愿意费力杀人取壳招惹骨差。小皇叔的本事红艳清楚,你把灰窟端了,皇城不乱也有地方要大乱。”
她说话嘴皮子磨得飞快,谢爵眉头紧促,不语半晌才生硬道:“多谢。”
说罢,谢爵转身就走,顺手抓过徒弟。红艳也不留客,还不忘吼道:“关门!”
陆双行回手推上门,师徒俩下到六层,谢爵蓦地问说:“你刚才同她说什么?”
他边说边立住脚,仔细看着徒弟的脸。陆双行眼都不眨,张口吐字清晰道:“求求她呗。红艳性子不就是这样,爱挑些闲事。”
谢爵果然没再多问,当真对徒弟放心。两人下楼,尽快远离是非之地。回去那架马车已候在角门外,路上风将帘帐扬起,谢爵便一直望着外面繁华街市不言。陆双行忍不住轻轻拉他的手指,刚想说些什么。谢爵突然道:“有时候我恨透了画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