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颜记(124)
他不意外,往后躲的同时五指再次并拢,一声清脆的折骨声在耳畔炸开。他若有所思地摸摸自己脖子,这才慢吞吞地转身看向远处。
一只小船破开舒卷迷蒙的青雾,正缓缓驶向岸边。百扶回过神来,低头见黑水正漫过自己的脚面,他随手捡了一根白骨,拿在手中掂了掂,自言自语道:“是买玲珑消失了,买玲珑的皮囊消失了,还是飞素消失了呢?”
他走到外沿,从木阶上跳下去,飞来还扭着四肢瘫在原地。百扶拎着那节骨头戳了戳他,飞来看到了,喉咙里涌出似哭似喊的怪声。他坐在木地板上,手里转着那白骨,继续自言自语,“天就快亮了。”
第150章 一五〇·断刀
谢爵的刀折了,断的那部分更是随白骨掉进水里,恐怕找不回来。两人在船上一番厮斗,转过身来却发现岛屿上的飞素已经不见踪影,那百扶手里转动着一段白骨坐在地板上,眼睛看向师徒所在的小船,仿佛正在等着两人过来。
随着小船靠近,百扶状似想起什么,从宽袖中摸出一只手札。手札里夹着枚竹竿短笔,拧着盖子。他不紧不慢地旋开盖子,舔了舔笔尖润墨,在泛黄的纸面上写了起来。
陆双行手握玄刀护在师父身前,谢爵的刀虽然断了,但剩下那半截也勉强能用。两人靠近小屋时,正看见此幕。百扶低头一笔一画地写着,脚边伏着已不成人形的那少年画骨。他写得很认真,在师徒俩还有几步远靠近时,不忘头也不抬道:“等等啊,我马上就写完了。”
谢爵深吸了口气,发觉自己比想象中还要平静。他轻轻拉了下徒弟的袖子,自己略微上前,沉声问说:“百扶,初冬的时候,分骨顶诛杀了十二名逃窜的画骨,他们手中持有骨哨,一封要寄给你的信,还有……我母亲的旧物,一支蔷薇花簪。”
他握住残刀的手指锁紧,指节嘎吱作响,“那支簪子是怎么到了他们手里。”
“这事啊……我得想想。”百扶悠闲地又舔舔笔尖,写了几个字。他抬头看向师徒俩,仿佛与他们是多年不见的老友一般,慢慢地,从上往下打量着。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谢爵的手上,直勾勾地看着,好似能把皮肉盯穿。陆双行讨厌这样的眼光,当下便忍不住挪了半步,挡住了谢爵。然而百扶在此刻也收了视线,他把笔夹在耳朵上,舔了下指尖翻页,连着往前翻了很多页,才说:“这不就找着了。”
他扫了几眼手札,答说:“不是什么复杂的事,就像画骨一样,我们从来不是什么复杂的东西。”
百扶边看边讲,对两人毫不设防,“灵光和茂月出走后不久便把曾经的手下也遣散了,那些画骨带走了骨哨,还有些值钱的物件用作生活。”他翻过一页,“画骨也要生活的嘛。想来大抵是秋香姑姑从宫里带出来的,秋香姑姑走了以后,剩下的那点玩意儿自然都给茂月他们分了。大家在外面讨生活不容易,有些画骨想要找到我,想回家乡去,可惜却早忘了家乡到底在何处。”
他说得太过轻描淡写,以至于就连陆双行都隐隐有些说不上来的憋屈与恼怒,不由自主将刀提了半分。倒是谢爵没什么反应,只是轻轻地出了口气。他也上前,安抚似地无意间摸了下徒弟垂在身侧的手背,这才又放开了,低声道:“原来是这样。”
百扶笑了笑,把手札立起来,冲着师徒俩,“你看,我要替主公完成未竟之业,所以我不能忘记这些。我用最简单的方法,只要记下来就行了。就像你们分骨顶也会把曾经都记下来一样,很简单的。”
陆双行蓦地心念电转,一下子意识到了什么,脱口而出道:“是你。”
百扶顿了顿,扫了他一眼,“是我。”他说罢仔细地看了看陆双行,总算是愣了下,把手札放在膝头。“是你啊……”百扶咧开嘴一笑,“伢儿,还记得我吗?”
并不算太久远、却被尘封多时的记忆骤然在眼前翻涌,陆双行仿佛看见了眼前那张年轻的脸颊上忽然长满皱纹,一口雪白的牙变得焦黄。谢爵显然比陆双行反应更大,在陆家村的时候,那些画骨分明已经被自己尽数诛灭,可这样的称呼,百扶显然是见过他的!
“哈,”倒是陆双行先笑起来,眼睛冷冰冰的,笑意却又不假,“看来其实你也背弃了自己的主公。”
话到此处,谢爵总算明白了,恐怕当年在陆家村,百扶也是蛰伏的画骨之一。然而他赶在自己追到陆家村前先行逃走了,就此错开。陆双行当年年纪尚小,脑袋又豁了那么大的口子,连究竟见过几个画骨都不确定了,倒是绕了好大一个弯子。
百扶带着意味深长的笑脸继续打量陆双行,“不,我没有背弃主公。在村里停留,他看见你,想好了,他喜欢你。”他说着指指自己的眼睛,“在最后我想你也果然没让他失望。”
一瞬间,谢爵只觉得热气往脑袋里冲,迟来地无比恼火,他那把折断的玄刀横在眼前,眉目微压,盯着百扶道:“把一个半大孩子拉进你们的迷局里,复喻不过也是在逃避罢了。”
百扶的笑意倏地凝在了脸上,他把手札啪得一声合上,缓缓放在了身旁。
“我无意与你争斗,”百扶站起来,慢慢活动了一下手腕,“当然,你要收回对吾主的不敬之言。我不会杀你的,你还要替主公走下去。”他边说边微微侧身,面向陆双行,“不过想来你自己走下去也可以。”
“哈,”谢爵轻笑出声,断掉的玄刀稳而笔直地指向百扶,“属于我的孩子永远都属于我——”
眨眼,百扶如一道白色闪电、骤然就杀到了眼前!他的两只胳膊像鹰翼般展开扫来,一时竟让人无法分清究竟冲谁而来!谢爵脚下一旋,把徒弟送出那“灰白鹰翼”下,自己抬手挡下一刀!残刀顿时发出微弱的开裂声,谢爵向后,雪光紧随而来,替他拦下。
百扶言行一致,果然不再纠缠谢爵,而是转身挥向陆双行,只一挡下几掌陆双行的虎口便麻疼起来。百扶无论气力还是速度在数年见过的画骨中都最上乘,他的皮肉也开始像灵光一样萎缩,薄薄覆盖在骨架上,好似在汲取着皮囊的一切供养自己。陆双行咬牙,转往他骨节之间击去,当下一人一画骨微微弹开,他不必预先与师父交换眼神,直接趁着二者微微分开之际将玄刀换往左手。
谢爵果然在他换手之间即时追上,玄刀与百扶臂膀的两道影子连连缠斗,地上跟着落下星星点点玄黑的碎片。谢爵那手久违地染成了玄黑墨骨,与百扶越打越快!陆双行甚至听到了他把骨节捏响之音,好似要把刀柄都一并捏碎。他忙不迭再次杀入混战,余光中竟见自己的左手骨骼也在不知何时染成了墨色。灰白的手臂与两只墨骨对峙,猎猎风声中骨与骨相撞的铮铮也愈发清晰。百扶终于扫见了那玄黑如墨的骨骼,他猛地向后连连撤步,让自己退出了战局。
百扶喘着粗气,来回扫视着师徒俩的手,他眼中终于迸发出了压抑着的杀意,脚下一踢,将地上那节白骨接在手中,再度与师徒俩杀到一起!那白骨禁不住玄刀打击,一下折断、却折成了闪闪发亮的尖儿。百扶旋即用尖端当作武器,却又古怪扭身,错开谢爵的墨骨之手,刺向另一边。电光石火中陆双行略怔,左手发力,他总算也体会到了往常师父险些将刀柄捏断的感觉,一举将百扶击得倒退几步,也不知是哪节骨头发出了轻微的脆响。
在他撤步之时,陆双行蓦地眼睛望向谢爵,两人视线撞在一起,玄刀换手。谢爵的残刀到了陆双行手中,百扶果然想也不想冲他厮杀而来。那残刀刀身已岌岌可危,或许马上就会彻底断成几截,陆双行越接越吃力,虎口真在其间裂开,鲜血顺着刀柄滴落。他与百扶愈打愈往下,那手见了血,伤口也越扯越大,百扶的眼睛直勾勾盯着他的手,劲力甩开,好似要将那骨从皮肉中生生剥出来!陆双行额上浮起冷汗,心却沉稳无比——
当下,百扶的两只手和残刀撞在一起,几乎低到两人腰际。残刀发出最后一声嘶鸣,在半空中断成三段!三段漆黑的刀身迸开在二者眼前,百扶嘴角勾起一抹笑意,抬头对上陆双行眼睛,却只也瞥见了同样一抹笑意。他果断要抬手,最后那短短两寸残刀上挑,扎穿了他的手掌心,他背后一声铮鸣破空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