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颜记(56)
“我没有,”陆双行悠悠然道,“跑快我还怕颠着你呢。”
谢爵笑笑,继续道:“天清胡同路窄,车进不去,从南边绕过去。”
谢爵坐回去,他一点也不急着过去,反而转回头开始想红艳夜里怎么会路过西街的天清胡同。平心而论,他对红艳的生活其实知道得很模糊,红艳对他俩也一样。谢爵想着想着,心里蓦地沉重起来。
师徒俩不紧不慢到了胡同外,谢爵刚要往里走,被徒弟一把拉住了。陆双行把自己的玄刀给他,谢爵顿了下,把自己一直随身带着的匕首给他,还不忘调侃似的说:“看来以后去找红艳也得带玄刀了。”
陆双行的玄刀此前一直半隐在衣摆下,说来他也不是回回找红艳都带着,只是偶然发现每次手里有玄刀的时候红艳态度会好一些,今天想起才随手拿上的。两人一前一后快步走进草蓬客栈,这客栈有个小院子,此处已算是明都偏僻之处,客栈看着半新不旧,二层楼,扫了眼只有一间窗后点着灯。
师徒俩进门,跑堂的迎上来,拱手道:“二位——”
“嘘,”谢爵竖起一根手指贴在嘴上,轻声道,“骨差查案。”
他说着露出衣摆下玄刀的刀柄,跑堂的吓了一跳,声音立刻压低了,“这是怎么回事,要我找掌柜的来吗?”
“不必,”陆双行接说,“我们找一个只有左胳膊的女人,烦请你告诉我们,她住哪儿?”
跑堂的指指楼梯口,“明白了,楼上,楼上。楼上就两间房——”
师徒俩并不多言,轻手轻脚上了楼。地板踩上去便往下一沉,随脚步发出嘎吱嘎吱。门上的花格透出房内橘红的火光,里面静悄悄悄无声息。陆双行贴在门上,手里的匕首不慌不忙转了一圈,谢爵手按在玄刀上拔出半寸,微微压着眉眼。两人对望一眼略一点头,谢爵抬脚便蹬开了房门——
门板相撞发出巨响,屋里桌上灯火猛地蹿动一下,师徒俩杀进门,屋里没人,窗户却开着,随风微弱地荡了一下。谢爵立刻回头看徒弟,陆双行转身就跑,低声道:“知道了。”
话音未落,谢爵已从窗上跳了下去。窗后便是另一条胡同,土路上脚印错杂,谢爵扫了眼便分辨出了哪个和他一样是从二楼跳下来落地的,立刻顺着印记往前追,跑了不远便是死路,墙角搁着几个落满灰土的箩筐。他踩着箩筐翻过墙,脚印再度出现,谢爵心里打起了鼓点,跟着那鼓点拔腿直追,鼓点越打越密,转过巷角,一抹裙衣沿着河道赫然出现!她跑得飞快,眼看就要追丢,谢爵心里那鼓也敲到极点,大喊道:“双行!”
下一刻,女人身前不远处的窄胡同里倏地闪出一枚人影!陆双行反手握着匕首追上、即将截停女人,那女人脚下一刹,毫不犹豫飞身跳上河道的小船,手在拴船的粗绳上“过”了一下绳子便断开,她顺手拿起竹篙奋力一顶,小船打着旋横向河道中央,女人借力蹬着船身跳上对面沿岸,头也不回就跑!
陆双行心里差点要骂娘,转头往前上桥,那边谢爵跟着女人跳过的船也过了岸。夜里城门关闭她跑不出去,但明都太大了,她要是熟悉路线跟两人兜圈子,天亮也不一定抓得住,必须得截停!师徒俩玩命得追,那女人跑得比兔子还快,始终只有个影子虚虚在前绕来绕去,好似一眨眼便会消失。女人越跑越快,空荡荡的袖子在风中左右摇摆,身型同曹林那姑娘分毫不差。
再往前就是河道堤岸的树林子,她不该往这个方向跑的。谢爵心底忽然涌上种异样感,还未思索完,阴暗树后陆双行再次杀出,这次匕首快如闪电、带着劲风刺向女人!那女人往后一捎闪过,左手跟着便抬了起来——
谢爵脑中电光一闪,大声喊道:“双行!”
女人左手极灵活,不但不躲,反而追着陆双行的匕首伸手去抓刀刃!收手瞬间陆双行听出了谢爵喊声中的焦急,然而已来不及了,女人素手直接抓住了匕首刀身,力大无比便要拧着那股劲儿将他甩倒!陆双行松开匕首撤步,那女人抓着匕首紧随而上,迎面便刺——
一只手抓着陆双行甩开,匕首与玄刀刀身相撞迸出火星!二者分开,谢爵咽了口气,盯紧女人。女人也喘着气,握着匕首刀刃的手鲜血淋漓,滴滴答答落在脚下的叶片上。
“又见面了,”女人喘着气怪笑一声,“真巧。”
谢爵同她横刀相向,一手半护着徒弟,“流云姑娘。”
流云不着痕迹地眨了下眼,突然手上发力,捏断了匕首!谢爵脑子里嗡得一声,立刻冲徒弟低声道:“退后。”
随着话音,流云左手上蓦地爆出一团紫黑色的雾气!她浑身上下的皮肉都在颤动着、像是肉里蛰伏着无数小虫爬动,然后皮肉收缩,只剩薄薄一层紧贴在骨骼上,露在袖外的手与腕变得骨瘦如柴,关节也在发出咔哒咔哒怪响。
流云本就很瘦,此时她的脸像是贴了皮的骷髅,一笑甚至能看见下颌骨的轮廓。
“我见过你,小皇叔。”流云那手不再流血,她慢慢地看了眼师徒二人,“那时我还有两只手。”
第67章 六十七·箭羽
流云周身缠绕着紫黑雾气,她立在雾气中间,仅剩的那只左手笔直伸展、五指并拢在一起,像是把长刀。雾气散发出浓重的脂粉甜腻,流云涂着胭脂的嘴唇敷在微微张开的口沿上,令她看起来更加怪异,像是一支撑着人皮的竹竿。
陆双行心里一凉,稳稳后退几步,两人只有一把刀,离近他帮不上忙,还可能令谢爵束手束脚。三人不知不觉间拉开距离,树林中枯叶沙沙翻腾,绕着三人慢慢打起旋。陆双行在此刻心中反而安定下来,师父是不会输的,他相信他。
眨眼刀光似扇般化开,流云那只细瘦的胳膊与玄刀撞在一起!二者相击声如金石震鸣,立刻便缠斗起来。只一击流云胳膊上的皮肉便下雪似的簌簌抖落,现出银白的骨骼。恰逢云开见月,谢爵右手骨上墨色透出皮肤、连着那漆黑玄刀,他身前流云单臂已完全成了骨手,丝毫不挂血,反而愈发细长。蓝月下一黑一白双影对峙,只听得铮铮声越打越快!谢爵脑海中不受控制涌现出无数画面,虚虚实实交叠在一起,流云那骨手并拢擦着他刀刃直杀咽喉,骨与骨擦出牙酸腿软的锐响,谁也伤不得谁半分。骨手似利剑刺向喉咙,谢爵反手翻刀冲着她腕上关节一推挑开,流云那手却像鞭子似的从上至下再度甩来,那只单臂被她使得既像刀剑也像短鞭,灵活至极,她的面孔亦在刹那间同谢爵脑海中的另一张脸重叠起来——
谢爵压下眉眼,他必须另外分出心来提防流云调转身形攻向陆双行,玄刀几次横斩向她腰际,流云却像游蛇似的扭身避开,伸手还要去抓刀身!谢爵听到了自己手骨骨节施力发出的咯吱,刀法愈加凶狠凌厉。此时陆双行也从铮铮中分辨出了细节,当机立断提醒道:“刀柄!”
谢爵倏地找回了心绪,握着刀柄的右手连忙小心松劲儿、好险捏断。便是在此时,流云突然调转手势,空荡荡的右肩直接错开谢爵,扑向了不远处的陆双行!
陆双行早有戒备,在她闪身瞬间跟着错开脚步、堪堪躲开。林间月影下破风声势如破竹,混乱中三人同时一惊,下一刻,谢爵扬刀护着徒弟斩断箭矢,流云猫腰一滚躲开,嘴里突然大声骂了句娘,弹起身拔腿就跑!
箭矢接二连三,流云迎着那箭破出方向矮下身狂奔。谢爵提刀便要追,那箭雨却像长了眼睛,直逼着师徒二人的方向而来,转瞬流云便奔出了数丈。谢爵腾地把徒弟推到树后,回手挑开箭矢,追了几步流云的身影却已消失无影。箭雨跟着一停,满地狼藉,谢爵扫了眼箭扎在地上的朝向,气还未吐出,陆双行呵道:“别追!”
他一顿,闪身隐在树后,旁边陆双行拔出扎在地上的长箭给他看,那箭头竟如墨玉般在月光下闪闪发亮,是画骨的骨头!
“三个,”谢爵低声自言自语道,“飞素飞来流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