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颜记(69)
“我等这一天太久了。”
屋里屋外,两厢声音同时落地。
第83章 八十三·昨日
念乡亦随着步伐往外、她走进了狭窄阴暗的厅堂,脸和手上的皮肉都突突跳动起来。师徒俩刚退到方便施展动作的位置,陆双行便毫不犹豫飞身去拿另外一把玄刀,转身往回时预料中的缠斗并未展开,余光只瞥见念乡上半身怪异地向前屈,脊梁骨却像游蛇似的将后背的皮肉顶出骇人的圆弧!她往前走,那皮、那肉倏地软绵绵倒下,从背后分出一具洁白无瑕的骨架,占据陈娘子肉身数年的白骨迈过曾经的身躯步入前厅,一阵风掀动、将灯火熄灭,只留下缕摇曳的黑烟。
以白骨示人恰是画骨最脆弱的时刻,饶是如此师徒仍不敢大意,两人一白骨、两把冷光乍现的玄刀——谢爵并未轻易换手易刀,垂下的右手已透出了墨色的骨骼。陆双行左手也同样,一黑一白的骨无声对峙着,就在刀刃蓄势即出那时,念乡突然道:“殿下,当年被你杀死的画骨,并非杀害你母亲的凶手。”
谢爵动作当即顿在原地,只是一个愣神刹那,念乡速如疾风骤然从屋内闪身而出,白骨徒手抓着谢爵劈来的刀、将刀尖从肋骨下的空隙间错开!眼看二人周旋,陆双行果断一踢身旁马扎,马扎飞起砸向念乡还未落地的那只细细腿骨、当即将她一绊!谢爵趁着空当玄刀换手,一左一右两把墨色刀身挥向白骨,念乡却灵活得不可思议,方寸中转旋而出,眨眼便进了院子!她一出手,谢爵却从那抓刀的骨手上感觉得到虽果断老道却并不强劲,反而有气无力的。师徒俩眼神交换,陆双行略一颔首提刀追上,念乡脚步急急后退,随手拎起围篱边一把铁铲去挡,扬土飞尘间玄刀削铁如泥更莫提铁铲,几下过招陆双行便逼得她连连撤步,手中铁铲削得只剩半截木棍!
刀锋势如破竹锐不可当、在夜空中划出几片银白色的碎影,随着影子飞起的还有一只完整的骨手,从腕骨上齐根斩下!陆双行刀错进那骨骼间翻掌,坚不可摧的刀与坚不可摧的骨同时发出令人牙酸不已的裂碎脆响,念乡上下牙磕了几下,骷髅头中发出一声尖锐的嘶鸣——他当即借着牢牢卡进骨骼间的刀臂膀猛甩,将白骨甩翻在地,刀锋崩开细骨拎起,再重重刺进白骨尚完整的左侧腕骨。
“你知道分骨顶为什么叫分骨顶吗?”陆双行说着,刀尖刺在骷髅脊梁上,适时收力。一霎他发觉自己总能从这些白骨没有皮肉、两汪幽深的眼孔上读出种种神情,念乡那骸骨的眼眶中既有些恶狠狠笑意,还有种从容不迫。他没有说完,微微侧眼看向师父,谢爵走来时也未收刀,小院松软的土地上嵌着具残破的骸骨,他们垂眼望去,即便做为骨差数年,也会蓦地心底发寒:这竟是活的。
“你可以什么也不告诉我,我仍愿让你痛快死去……”谢爵颔首看着念乡,骷髅微微侧脸,空洞的眼眶似乎望着那把玄刀。谢爵在她的视线中缓缓收刀回鞘、继续道,“你压在心底数十年的那桩往事,我是最有资格知道的人。”
短暂死寂般的沉默,念乡半张开的下颌慢慢地合拢。她正过头,不再看向拿捏着自己性命的陆双行、也不再看向谢爵,只是轻声道:“当年钻窍杀害你母亲的画骨,是我的主公。但最后被你杀死的画骨不是她,而是念慈。”
“慈柔。”谢爵面无波澜道,“我母后、益善慈柔,被你们三个都换掉了。”
“是。”念乡一字掷地有声,陆双行好似听见了谢爵在咬牙。两人都没有打断她,念乡由白骨组成的躯体看起来异常瘦小,说话间底气却很足,“主公要进宫去,要换掉你们的皇帝——”她说着蓦地又转头盯着谢爵,上下牙开合间像是在笑,“可惜她被你发现了。念慈察觉到了你的杀意,你是一个那么小的孩子,你的杀意竟呵退了念慈。在最后她和主公交换了皮囊,我和主公逃出去了,她死了——”
谢爵骨节捏得咯吱作响,陆双行当即立断,刀尖一挑狠狠把念乡上下牙撞回一起合拢。念乡被那刀尖抵着骨节仍毫不畏惧,只剩腕骨的胳膊挣扎着抬起、想要抓住谢爵,“她摸了你的脸,那不是你娘,你娘早就死了!那是念慈,她是自杀的!你以为是你杀了她吗,那是念慈对你起了恻隐之心,她捏断了自己的骨头,她死了!”
她的嘶喊长而尖利,几乎刺穿了谢爵的心脏,谢爵腾地将玄刀再度拔出,刀鞘与刀身碰撞着发出骇人的铮鸣、黑夜中火星四溅!那刀尖擦着念乡的颅骨深深刺进土壤,也削掉了他被刀风扬起的发梢,半缕碎发落进念乡眼眶中,念乡毫无所觉,大笑里伴随着全身骨架咯咯哒碰撞的细响,“我等这一天太久了,你杀了我的姊妹,我的主公杀了你娘!你要杀了我吗殿下——”
她大声喊叫,陆双行顿时绷紧嘴唇,果然在一瞬间,念乡弹身暴起、两端臂骨夹着玄刀便旋!陆双行早有戒备,玄刀抽走正好,她一时扑空,谢爵玄刀拔出再旋,刀背狠狠撞上她颈椎,把她整个骨架连掀带砍“砸”回了土地。念乡一击不成还要再弹起身,仰头大叫道:“我的主公已经离开了,你永远也无法替你母亲报仇!带着我姊妹对你的怜悯苟活吧——李——”
“师父!”陆双行瞪大眼睛,不由一扑挡开谢爵,然而预料中的攻势并未发生,在两人错愕眼光中,念乡浑身上下的骨节发出可怖的颤动,骤然节节卸开!先是从她不停发力的臂骨与颈椎,而后自上蔓延,眨眼间她的骨骼不再拼凑在一起,赫然在两人眼前断开!他从念乡空荡荡的眼眶中也看出了不可置信似的神情,在最后刹那她抬起双臂,发出嗤笑的同时,两节森白的臂骨摔在了地上,再无声息。
师徒俩握刀而立,谁也没贸然上前半步。许久那地上都毫无声息,只剩下微嵌在松土中的节节分开的白骨。陆双行抬手拍了下自己侧脸回神,他松开抓着谢爵的手,走过去拿刀尖拨弄了下念乡的颅骨,蹙眉道:“死了……”
第84章 八十四·念
谢爵双眼死死盯着地上那摊白骨,人几乎是被陆双行扯进了屋中。门板碰上,屋中是静默的黑暗,静默中夹杂着微微急促的喘息。陆双行自己也深吸了口气,两手抓着师父的肩膀,用力捏了捏,“谢爵。”
师徒俩在黑暗中面对而立,陆双行捏着他薄薄的肩膀,“回神——”
半晌,谢爵吸了口气,拿并起的指节使劲敲了下自己眉心。他略微推开徒弟的手,侧过身低声道:“我知道了,抱歉。”
“她死了,不是我们杀的,也不是自尽的。”陆双行不给他喘息多想的机会,直言道。谢爵没有回答,陆双行的视线追着他,谢爵走到了窗户前,窗纸投进模糊而污浊的光芒,映亮了他侧颜。陆双行转头看着他,谢爵从未如此失态过,尽管他的表现从头到尾也没掉过链子,人却像是装了满心不可说的秘密。陆双行蓦地急躁难耐至极,想也不想箭步上前,一把攥住了师父的手腕——
一时没收着力气,两人几乎是一起被自己“摔”在了墙上。陆双行把他手腕拎起来,一摔一拎的动作扯疼了伤病未愈的右手,师徒俩都疼得抽了声气。陆双行咬牙死死钳住他手拎高,谢爵听见他抽气的声音猛地回过神,张口便说:“松开我,你——”
“不松,”陆双行打断他,“你吓到我了!”
他说得理直气壮,谢爵一顿,睁大眼睛看着他,“什么?”
“你总是这样!”陆双行拎着他手腕把人甩回墙上,谢爵怕弄疼他果然也没有挣扎,陆双行抓准时机一口气道,“你总是这样,为什么不说?我不是就在这里吗,我不是告诉过你、只要你看我,我永远都会在你身边!”
“我不是那个小孩子了……”说着,他攥住谢爵手腕的那只手慢慢垂了下来,仍旧没有松开,两只手把两只手反剪在谢爵背后,压在墙上。谢爵被他牢牢制住,只能任由陆双行贴过来,额头轻轻顶着他的额头,“师父,你要什么时候才能明白我长大了,我不是那个小孩子了……过去你要独自面对的噩梦,往后有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