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颜记(100)
天彻底黑了,伸手不见五指,贾玉娘干瘦的身子仿佛要融化进黑暗间。她停住脚,谢爵知道她说了什么,可惜自己听不见。他出了口气,缓缓道:“我听不见。”
话音刚落,贾玉娘走近了些,与此同时,陆双行也跟了进来。谢爵冲她摊开手,掌心里静静躺着那枚骨哨。贾玉娘顿了下,默默拿过了那枚骨哨。谢爵冲她笑笑,“听我讲个故事,好吗?”
黑暗中,师徒俩与那画骨各自立在一个角落。谢爵回忆着久远的过去,慢慢讲说:“安厚四十年,我在外出途中,意外抓住了一个手持骨哨的画骨。他自称,听命于一个被称为喻王的画骨。”
“主公,对吧?”谢爵看向贾玉娘的方向。一片沉寂中甚至没有贾玉娘的呼吸声,谢爵收回视线,继续道:“那之前我从没有听说过画骨有组织有计划的行动,我开始追查此事。”
“他在撒谎!”贾玉娘突然出声,漆黑中她的脚在地上磨蹭了两下,是上前了两步,“是你杀了主公!”然而,谢爵和陆双行谁也没动。贾玉娘果然也没再有举动,反而开始踱步。
“我没有杀了他。”谢爵沉声说着,走到徒弟身边,拉住他的手腕缓缓靠近贾玉娘。贾玉娘一下子定在原地不动,呼吸声再度响了起来。陆双行反而呼吸蓦地停滞了,他大概猜到了谢爵想说什么,心底莫名紧张起来。
谢爵道:“在河滩上,他把他的骨赠予了我。我不知道为什么,或许他死了,不,或者说,他消失了。”
谁也没有出声,谢爵不知不觉垂下眼,“可是,此后两年我陆陆续续又遇到了一些手持骨哨的画骨。他们仍然声称自己听命于喻王,我一路追查到了一个叫陆家村的地方。”
陆双行呼吸停住,谢爵出了口气,抓住他的手腕,“看来喻王确实没有死。因为我看到一个孩子的手上出现了墨色的骨骼,和我一样——”
谢爵的右手抓住陆双行左手,举到贾玉娘面前。屋内明明黑暗无边,师徒俩却像是看见了细细的两只骨手——穿透皮与肉,晶莹剔透如墨玉的骨在眼前交叠,那是他们的手,又或不是。再没有人知晓答案,难以分辨。
“……想活下去没有错。”陆双行喃喃道,他感到贾玉娘冰冷的手捏住了自己的指头,一寸寸摸索着,捏着他的手骨。
“想活下去没有错,这是他说的。”陆双行道。
第122章 一二二·虚幻
许久的安静,漆黑夜色将人与画骨牢牢包裹在内,渐渐的,师徒俩听到了贾玉娘微弱的啜泣。那哭声哀戚至极,不知是否因为贾玉娘总是外表强硬,此时显得格外悲凉。哭声里的幽怨,令人反倒有些茫然。师徒俩还没来得及反应,贾玉娘迈开步子往外间走,只能听见窸窸窣窣的摸索声,然后她碰倒了什么,“咚”得一声砸在木桌上。
谢爵听不见,但陆双行能听得出来这是碰翻了油灯。他反手拉着谢爵跟出去,碰巧今夜月圆,外间勉强能看清个影子。贾玉娘趴在桌上把洒出来的灯油拢回铜盏里,好半天才点燃了。她端起灯,光芒下的脸一瞬间像是惨白的、还没眨眼,又被火映得红艳艳。谢爵想起陆双行曾说过为了防止画骨夜里摸过来,下浮萍村到了夜里是不点灯的,他动了动嘴唇,贾玉娘便先说:“没关系,他们不会过来。”
她脸上仍然挂满白花花的泪痕,一笑显得莫名有些嘲弄之意,“来这里做什么,两个半只脚踏进棺材板的老翁老妇,一个钻不了窍的小孩——”她说着咬牙,“谁敢碰我的锁儿,我要和谁拼命。”
“画骨不傻,很少会有人选在这样的地方钻窍,宁愿走得远一点。”贾玉娘把灯盏端在胸前,走回里屋翻箱倒柜找了半晌,再出来时手上拿了一截粗布和墨碳。她用手背擦擦眼泪,递给陆双行,“你们要是死在那儿了,我怕是也活不成。三天后你们还没回来,我就叫锁儿走。我要一个凭证,骨差见到了就能把她平安送到分骨顶的凭证,没有凭证,你们现在就把我杀了吧。我不会开口的。”
陆双行没接,而是同谢爵对望一眼。谢爵出了口气,上前接过了墨碳。贾玉娘看向他的眼神有些怀疑,不过没说什么,只给谢爵举着灯探过来头。谢爵看了看那墨碳,又低头看看自己的衣摆,干脆放下墨碳,转手撕了一段里衬下来。
贾玉娘愣了下,谢爵把玄刀往外抽了半寸,将手指划破。陆双行立刻说:“我来——”
谢爵瞪他一眼,陆双行默默又闭嘴。
他写得很快,也很简短,直到最后落款,贾玉娘手中的灯盏抖了下,脱口而出道:“你是玄刀……”
“嗯?”谢爵一顿,师徒俩一齐转头看向她。贾玉娘微讶道:“你竟是玄刀,难怪……难怪……”她嗤笑一声,神情惨淡、喃喃自语着转身道:“主公如愿以偿了。你是那个画骨口中唯一一个被叫成玄刀的骨差,谢爵。”
师徒俩心中奇怪,谢爵蹙眉看向徒弟,两人谁也没出声。反倒是贾玉娘神情松快了些,将那面血书摊开等着晾干,又吹灭微弱的火苗、示意师徒俩跟着她往院中去。
月圆之夜,外面还算敞亮,不打着灯笼也能看清路,只是不知林深处如何。贾玉娘指指她每日离开村落的方向,说道:“往山中走吧。”
陆双行接说:“山中?没有方向吗。”
贾玉娘摇了摇头,斟酌半晌才道:“只管往山中深处走,走得越远越好,迷路了也没关系,只管顺着前面一直走下去。我们的家乡本就在虚幻之地。”她说着叹了长长一口气,眼神再次透出悲凉,“我不知道人能否走进虚幻水月之乡。等你们穿过浓浓的雾障、看见一条长而蜿蜒的浅河,河上有个戴头巾的摆渡人,便是到了。”
“凌花洞水月乡,”贾玉娘在头上比划了两下,示意头巾,“你们要仔细听她摆渡时唱的歌,自我醒来,她便一直在河上摆渡,总会唱那支歌。”
即便事前已经猜到凌花洞水月乡,真的听到贾玉娘说出来,师徒俩仍是有些恍惚。沉默片刻,陆双行瞥见挂在谢爵腰间的两把玄刀,突然愣住,开口道:“刀怎么办?”
谢爵也有些犯难,毕竟水月乡不比灰窟。没成想,贾玉娘思量片刻,出声道:“带去吧。”
两人看向她,贾玉娘再次沉默须臾,说道:“除了百扶,恐怕再没有画骨回到过家乡——”
“百扶?”师徒俩异口同声道。贾玉娘不满两人打断自己,皱着眉继续说:“就连主公也没有回来过。离开家乡,走得越远越会忘记,往后就算想回来也是难上加难。可是离开前是没有画骨知道此事的,所以也不会有画骨预先记下来家乡的一切。我从来没有离开太远过,才侥幸记得。”
这些话再次同灰窟中买玲珑的话不谋而合。师徒俩一时顾不上询问那个总会从各种地方冒出来的白衣仙百扶,闭上嘴听贾玉娘讲,“所以那里的画骨,根本不知道什么分骨顶和骨差,更没有见过玄刀。”
陆双行顿时发现了问题,“那你……”
“便是我,也是在下浮萍村听老戚念叨的。”贾玉娘答说。
陆双行看向师父,谢爵微微蹙眉,蓦地接说:“不对,外面的事情你一定不会是只听戚老先生所说。如果你不和外面的画骨接触,怎么会知道他们将我称之为玄刀。”
到这个份上了,谢爵以为也不必再和贾玉娘迂回周旋,干脆直接点破了她前后矛盾之处。陆双行挑了挑眉,只等着听她怎么分辨。
贾玉娘丝毫没有被戳破的慌乱,反而摇摇头无奈说:“不,小皇叔,你很有名,即使是在这样的深山里。也许像你这样天下闻名的人已不适合再做骨差了,你该庆幸我们画骨是冷暖自知的怪物,若是我们像人一样团结,你的画像早在画骨间传开了。”
她眼色一暗,垂下头,自言自语似的念说:“不,若是我们像人一样,也许早已换了江山,天下是画骨的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