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颜记(64)
他干脆停下脚步,隐在屋脊的阴影中从进门开始在脑海里重新丈量了一遍,他们敲开的并非正门,越往庄子后走越空旷,景致也开始疏于打理,有些萧索残败。师徒俩从东面过来,恰好在庄子的背后,想到此处,他确定了,与其说是没有从外面看起来大,不如说是——实际在使用的地根本没有圈起来的那么多。
陆双行大致摸清楚了地形,刚要返回,蓦地发现不远处的假山石上升腾着袅袅雾气。
那巨石附近无水榭,应是不会凭空起雾的。他干脆落地靠近了,四下无人漆黑,巨石掩映在红梅间,烟云缭绕、本该是飘逸洒脱;夜色浓浓,在稀疏艳丽的红梅间反而荒凉颓败。步入那舒卷烟云,先是股甘美之息扑进鼻子,然后夹杂着淡淡腻腻的甜。陆双行把手伸进石洞一触,明白过来。原来这石洞里布置了甘石,今日便是潮湿蒙雨的阴天,甘石自然也散发出了烟雾。大抵这股味道也是甘石的,他闻了下指尖,还未吐气,太阳穴忽然突突跳着刺疼了一下。
他不由眯缝着眼睛揉了下太阳穴,手指还未收回便听见细碎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陆双行不紧不慢藏起身影,借力一蹬飞身跃上房檐。
他趴在正脊后屏住呼吸,隔了半晌见黑暗中一盏灯笼划开夜色,是那个小厮!小厮腰间坠着个先前没有的荷包,不紧不慢地走到了假山石前。他把灯笼随手放在地上,两手取下那枫红荷包,从内里倒出了什么东西、将胳膊伸进了巨石的空洞中。
灯笼不在他身边,距离又远,陆双行实在没看清楚是什么。他不慌不忙稳在房檐上,等待小厮离去。
今夜微风吹拂,半空中夹杂着细雨后湿润的水汽。徒弟走时跃出的那扇窗户没关,谢爵抱起胳膊静静等着,倏地钻进屋里那风却掀动了几下窗扇,吱呀叩上。他一个激灵看过去,刚想起身重新推开,门便再度被人叩响了。
谢爵手飞快地把玄刀收起,不紧不慢地过去应门。看清来人他愣了下,是个生面孔的小厮,长相秀气、笑眯眯地看着自己。
谢爵笑意温和,轻声问说:“怎么了?”
小厮也是彬彬有礼,不卑不亢道:“公子怎么称呼?”他说着做了个“请”的手势,谢爵便迈过门槛出来,和他一起站在廊上,“我姓李。”
小厮引着他慢慢往前走,笑说:“公子可叫我阿璙,晚间接你们进来的那个是阿璞。”
谢爵觉着这名字有趣,低头又笑笑。阿璙继续说:“和公子一起的那位小公子呢?我们公子听说来了客人,邀二位也去吃点东西。”
谢爵不慌不忙答说:“赶路实在累得慌,他早歇下了。其实我们都吃过了,”说着他冲回过头的阿璙调侃,“看来是没有口福。”
阿璙也笑笑,桃瓣似的眼睛弯起来,并未说什么,也没有停下脚步的意思。谢爵上前几步,口气变得小心翼翼起来,“不知主家公子怎么称呼?”
“公子名唤灵光。”阿璙侧过脸看谢爵,“鲜少见外客,客人来得赶巧。”
谢爵面上不动声色,心里起了波澜:稳了。
第77章 七十七·宴
阿璙引着谢爵往深处走,庄子上寂静无声,廊中以纱为隔,那纱帐随着冷风轻轻吹拂,人则像是行走在云雾之间。阿璙领着他到了一处不算大的偏厅,门开着,两张矮桌已设好菜肴。主位坐着的是个瘦弱公子,长发半挽半散,能看见一个尖巧的下巴。那阿璙过去跪在公子旁边,附耳低声说了什么,公子才转头看向还没进来的客人。
一眼谢爵却愣了下,这个灵光的长相出乎意料,病怏怏的体魄却生了张明艳夺目的脸、唇红齿白,并非英俊,而是风情十足。阿璙不再看向谢爵,拿起筷匙为公子布菜。灵光偏头笑笑,温声道:“请坐。”
他不与谢爵寒暄客套,谢爵自然也是会应对得当的,二者皆是泰然自若。谢爵记着传闻中这位公子可是牙人的,说不定要在饭食里下药,推辞回去、一口没动。那灵光也牢记食不言,吃相很是斯文。谢爵虽未曾直接打量,一来二去还是瞧出了端倪,总觉得他和小厮阿璙亲密异常。他僵了下,忍不住轻轻咳嗽一声,刚巧阿璙瞥过来,狭长的眼睛有些别样的媚态,使得谢爵想起白溪镇镇上匆匆瞥过一眼、又被小被儿诛灭的画骨。
刚好灵光也用完饭,说了几句寒暄恭维的客气废话。阿璙招来的婢女撤去残席,他则领着谢爵回去。谢爵同主家道别,灵光颔首时的鼻梁又高又尖细,皮肤透而薄。
关门时,谢爵远远瞧见另一边廊上过来了人,步伐轻快,从背后拍了阿璙一下,是那个阿璞。两人笑笑说了什么,结伴一起走了。谢爵关门,回头便看见徒弟坐在窗框上,一条腿曲着,一条悠闲地垂下来。
谢爵刚要开口,陆双行先道:“去哪儿了?”
“下来,”谢爵走过去招招手,“窗户关好。”
陆双行往前一跳,刚巧扑进师父怀里、把他扑得倒退了两步,谢爵飞快道:“冒冒失失的!”
师徒俩坐在桌前,谢爵把适才经过讲完,陆双行听到他没吃席上的东西才放松下来。他顺带把灵光同那个小厮阿璙的关系看似非比寻常说了,徒弟眼也不眨一下,反而问说:“怎么非比寻常?”
谢爵回忆起来,越想越怪,不知不觉也带到了脸上。陆双行眼梢弯了弯,没再追问,转而讲起了自己这边。
阿璞离开后,陆双行回到了假山石前。他摸出巾帕,小心将里面的东西取了出来。摸到以后他心便倏地沉了下去,待看清阿璞放入的究竟为何,他沿着巨石外围又研究了半晌,这才拐回来。
语罢,陆双行把窗子再度推开,将帕子缓缓展开给师父看,“行香。”
虽然知道这东西捏碎才会起效,谢爵仍然不由拿指节虚抵在鼻子底下,低声道:“小心些。”
“看来这个灵光,和暗室里画骨口中的灵光是同一个了。”陆双行说着把那粒行香重新包了起来。
谢爵道:“不净砂呢?”
“是我收的,”陆双行答说,“在行囊里。”
“随身拿着。”谢爵交代说,陆双行已将竹筒取出,抛给师父一支,自己贴身收起一支。师徒俩在窗子两侧合计,陆双行侧身倚了片刻墙,又伸了个懒腰。谢爵看他一眼,柔声道:“困了吧?”
“没有。”陆双行又道,“明面上没找到庄子藏画骨的地方,但我发现以那放置假山石的院子为界线,越往后走庄子里越空。”
谢爵微怔,喃喃道:“会不会是在地下呢?”
画骨是土埋之骨,似乎格外偏爱于阴暗之处。地底、洞穴,他们藏于皮囊以下,亦藏于暗处地下。陆双行想了想,觉得有道理。他把话头重新转回了师父身上,“灵光请人过去,会不会是起疑。”
“不好说。”谢爵摇头,“这个庄子上还不清楚有多少画骨。阿璞和阿璙是不是画骨也不知道……”他看看徒弟,吞吞吐吐起来,“我觉得他喜欢的长相都类似,白溪镇上小被儿杀的那个画骨,暗室里的那个,都是风尘妩媚的相貌。”
陆双行挑挑眉,“听着……与其说他牙人,不如说他像个拉马的。”
谢爵一噎,“哪里学的这话。”
陆双行笑嘻嘻地也看他,“那师父又是哪里学的?”
谢爵再次噎住,脸上一热,“我是个骨差,不懂这些黑话怎么行脚。”
“好吧,”陆双行摊手,“瑟瑟——”
“去你的!”谢爵毫不犹豫拍了他脑门儿一下,“叫你不学好,再往瑟瑟头上赖账。”
陆双行抓着他的袖口摇了摇,黏糊糊地说:“我错了。”
“好了,”谢爵轻轻推开他,“不闹了,我们再出去看看。”
佩好玄刀,夜色中再次融入两枚黑影。陆双行现在有伤,不便交战,其实最好的打算是传信回分骨顶,请别的骨差来援助。不过除了灵光,这个庄子的底细皆是一概不知,谢爵心里放不开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