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颜记(10)
这花簪来历不难猜测,自然是仁懿皇后旧物。琴琴又道:“花簪藏于地板下面,一并发现的还有喻王信物和一张没递出去的书信。信上只写要递去凌花洞水月乡百先生处,但信是空信,一字未写。现下书信与信物都在司郎那儿,司郎已着手去查凌花洞水月乡所在。花簪本也要交给司郎,他认出这是仁懿皇后生前爱物,要我还给小皇叔……”
谢爵点头,轻声道:“嗯,花簪确是我母亲生前最爱,谢谢你们把它带回来给我。”
琴琴立刻满脸惶恐,然而谢爵摇头,慢慢道:“我母亲被画骨杀害之事,在分骨顶三品以上骨差间不是秘密。她离世……并无内幕。”琴琴一顿,脱口而出道:“琴琴不该妄自揣测——”
谢爵摇头打断她道:“花簪是怎么流出去的,我会着意留心。我母亲的事,过去的就让它过去罢。”他说着看向陆双行,“下山路滑,双行去送送,早些回去休息吧。”
陆双行点头,师徒俩正要起身,琴琴倏地撑起膝盖大声道:“琴琴还有一事相求!”
她这嗓子把陆双行吓了一跳,灯盏内那火苗都跳了跳,就连谢爵也发觉了,正回身子,只拿眼睛询问她。琴琴坐回脚踝上,抿嘴抿了半天,下定决心道:“喻王信物一事,若司郎再分配回我与瑟瑟身上,请容琴琴拒绝,我不愿接,也不愿瑟瑟接。”
陆双行暗自挑眉,谢爵出了口气道:“我当什么事呢,吓我一跳。”
琴琴慌忙解释说:“前些年我曾与司郎商议过,待到我与瑟瑟二十六岁,便辞去骨差一职寻个清净之处另谋生路。明年我俩便年满二十六,信物一查只怕短时内结束不了。案子查不完瑟瑟定不愿走,她不走我又怎会自行离去。”
“你且放心,”谢爵认真道,“我会同司郎说的。”
送走琴琴,陆双行没回常悔斋。那蔷薇宝石簪一出,今夜对师父来说注定不眠。他熄了灯躺下,翻来覆去也睡不着,满脑子都是那句仁懿皇后之死并无内幕。
月明当空,皎白月光顺着象眼窗格漏进地砖上,陆双行干脆把被子蒙过头,突然回忆起了别的。
仍是在安厚四十二年,分骨顶建得很快,刚落成那几日谢爵天天牵着他的手去看。有些卷宗要运来偏殿,几个月陆双行就已能识得不少字,趁着师父睡午觉偷偷摸摸跑去翻看。他是无意间翻到那些记载的,甚至还不识得薨逝的薨字,只因为瞥见过师父那画轴上仁懿皇后几个字和卷宗上的一模一样,才接着往下看。慈显仁懿皇后,薨逝于……安照二十七年。
小小孩童直觉哪里不对,盯着那行字来来回回看了好几遍,安照……安照年间,不是安厚!
他惊出了一身冷汗,仁懿皇后竟是在安照年间离世的,怎么会这么早?陆双行捏着纸页连连摇头,内心里自言自语:不对,不对!当今皇帝登基时沿用先帝安厚年号,是他算错了,没那么长时间!
陆双行扳着指头开始算,安厚十五年,皇帝继位、登基那年正满十九岁。师父曾说过他比皇帝还要年长一岁,今年是安厚四十二年……
陆双行手脚冰凉,卷宗啪啦掉落在地。今年是安厚四十二年,师父怎么算怎么该是个年过半百的老头子,怎么可能是这幅十七八岁的模样!他的脑海里登时冒出个可怕的答案来。
——画骨,师父是画骨!
陆双行手足无措,匆忙把卷宗塞回架子上,全然没想到师父若真是不会老去的画骨,旁人早也识破了,哪里用得着他这样的小孩子发现。
主殿内还未来得及挪进器物,空空荡荡间飘扬着几枚细小尘埃。陆双行跌跌撞撞地跑出去,与睡醒觉前来寻他的师父撞个满怀。谢爵见他面色惨白一脸慌张,还以为是孩子闯了什么祸,蹲下来柔声问说:“怎么了?”
陆双行瞪大眼睛盯着他半天,最后还是屈从本能扑进了师父怀里,把脸埋在他衣襟上拼命嗅着。原来师父是画骨,难怪。难怪他身上总有股好闻的香甜味,那么自己对他的依恋也是因为这股香毒吗,画骨散出的黑色香雾不正是蛊惑人心用的。
孩子哼哼唧唧半天没哼唧出个所以然来,谢爵紧张了,把他转了一圈检查,再问说:“怎么了,是不是身子不爽?磕碰了,也不像啊……”
他把孩子背起来,要先送回饮冰再找太医来瞧瞧。陆双行趴在他背上两手勾着师父的脖子,脑子里乱糟糟一大团,手忍不住去摸师父的侧脸。顺着脸颊、师父的皮肤像是那白瓷盏一样;鼻梁,又高又挺,最好看不过。
不对。陆双行猛地摇摇头,画骨卑劣,盗人骨肉为生。他摸到的这些皮囊与白骨却一定是生来便属于眼前之人、属于谢爵的。皮是他的皮,骨是他的骨,浑然一体,密不可分。因为师父是天人才不会老去,肯定是这样。
第13章 十三·噩梦
陆双行认认真真把自己说服了,结果先开始惊吓过度,还是给吓发烧了。毕竟那个时候他才八岁,相信师父已经花完了全部的勇气。谢爵趴在床沿上摸这小孩子的额头,身上凉得像冰块儿似的,额头却滚烫滚烫的,一连两碗汤药灌下去也不见退。他又急又气,气自己没能悉心照顾,这才刚捡回来几个月,平时修习虽然要求严格,但出了演武场可是生怕磕了碰了,怎么病成这样?
床榻上,陆双行早烧得不知黑天白夜了,迷糊中能感觉到师父近在咫尺,脑海里画面却混乱不堪。他一会儿觉得自己好像回到了叔婶家漏雨的破房,好冷——最暖最新的那床棉被已被幼妹裹在身上,她却还是伸手冲着婶娘娇声娇气撒娇:娘抱,要娘抱着我——
陆双行想要挥散那些画面,不就是黏糊糊甜丝丝的说话嘛,他也会,他才不稀罕婶娘抱呢。可是这样想着,他却浑然未觉自己业已伸出了手,含糊念叨起来,“抱……”
谢爵那耳朵天冷哪里好使,赶紧贴过去仔细听,陆双行口气越说越黏糊,小声道:“我要师父抱,师父抱抱双行,我好冷……”
谢爵一怔,孩子又瘦又小,棉被那么厚压在身上哪里能舒服,哪儿没掖住可能还透风,自己怎么就没想到他冷呢?谢爵忙轻手轻脚把徒弟抱在怀里,用棉被将两人裹紧了,轻声道:“双行?还冷吗。”
陆双行不回答,窝在温暖的怀抱里。师父是全天下最好的人,又香又漂亮又温柔,他不要任何人抱师父,师父只许抱自己。
谢爵眼见着徒弟神色安宁下来、像从噩梦中挣脱,刚松了口气,便看见孩子双目紧闭再次拧眉,手攥着他衣襟道:“师父亲我一口,师父亲亲我……”
幼妹扑在婶娘身上,两手扒着她的脖子甜丝丝地拱来拱去,娘亲我一口。陆双行虽然没娘,但有师父。他跟着混乱的记忆有样学样,谢爵却傻了。天家不必寻常百姓,他自有记忆以来,母亲就没亲过他了,只是喜欢把他搂在怀里摸摸脑袋。谢爵隐约察觉到有些不妥,可他只是个这么小一团儿的孩子,孩子撒娇不才是孩子吗?
他垂眼看着怀中的陆双行,几个月长高了点,可还是像个小猫似的,轻得恨不得单手就能拎起来。谢爵不挣扎了,在他眉心上轻轻亲了一下,殊不知嘴唇轻飘飘印这么一下终于驱散了陆双行冷而孤寂的梦,他躲进“全天下最好的人”的怀抱中,安然睡熟。
烧退却没带走发热时的记忆,年纪轻轻的陆双行突然顿悟了师父就吃得寸进尺这一套,把小心思全使了出来。本来夜里生怕师父嫌烦,不敢找他,现在抱着小软枕外衣都不穿就往常悔斋的卧房钻。谢爵看着委委屈屈站在自己床前的孩子、两手还紧张地攥着枕头布面,生怕自己把他赶回去。
“怎么不穿外衣就跑来了,”谢爵坐起身,把他凉丝丝的手捂在掌心里,“身子不舒坦磨人就算了,怎么病好还要粘师父?”
他嘴上训着,仍是把自己的枕头往里挪了挪。陆双行可不懂见好就收,蚊子哼哼似的小声道:“怕黑……”说着就要哭,谢爵把他的小枕头拿过来放好,陆双行还是一副眼含泪水报屈的模样爬上来,手悄悄去拉谢爵的拇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