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派苏而不自知(229)
即使如此夜晚的清风已经带着些许凉意,舒爽得恰到好处,屋子里的烛光从门窗里透了出来,门前两人的影子都被拉长。阿愔不会说话,所以什么也不问,只是从食盒里又拿出一壶酒,挽起绯红的衣袖给他倒了一杯。
安静得就像从前在风月陵时的陪伴,裴初抬眼看他,阿愔比自己小不了两岁,从前还带着些稚嫩的眉眼张开,愈发显得娇艳明媚,所谓沉鱼落雁鸟惊喧,羞花闭月花愁颤。
裴初敛眸低笑了一声,看不出半点惆怅忧闷,他若无其事的起身从屋子里翻出一枚横笛,随手试了两个音后笑望着他,“也不知你待在家里闷不闷,应该很久没跳舞了吧。”
“今日良宵,我为君伴奏,阿愔为我舞一曲可好?”
他说得漫不经心,轻描淡写,好像真的就是闲来无事的兴起与提议,阿愔愣了一下,看着他发丝掩映间含笑的眉宇点了点头。
时光仿佛隔了很久,悠扬的笛声宛若林泉飘荡蜿蜒,又如清风一般萦绕回响。阿愔喜着绯衣,这让他即使在夜色下也如一只婀娜多姿,明艳绰约的红鸾。
合着笛声起舞,闲婉柔靡,身轻如燕,他回首看向门前吹笛的人,熟练的合奏声仿佛历经了千百遍,好像曾经有一个人也如现在这样与他红袖翠舞,与他携曲相伴。
阿愔知道那人不是自己。
一曲笛声百转千回,洗尽尘俗与风浪,在静夜之中婉转清脆,轻吟浅唱,笛音袅袅,穿过悠悠岁月,依然如昔……
好像在思念着谁,好像在回忆着什么事。
红袖蹁跹,步若生莲,他追随那人驰思于杳远幽冥,意在流水般舞出荡荡之情。终是不忍再听,亦不愿沉默,踩上台阶,舞裙香暖金泥凤,画梁语燕惊残梦*。
少年窈窕舞君前,容华艳艳将欲燃。*
裴初的神情略微恍惚,与眼前人的视线相对,一曲尽终,红色薄袖慢慢落了下来,飘渺红尘似的隔着前世与今生。阿愔的眸色很浅,如一汪清泓潋滟,眼型却很媚,内线勾着就好像一只单纯的小狐狸。
他的眼里倒映着裴初,在盛京城里,朝廷的事或多或少都能听见些风传,大理寺卿与那位中书侍郎决裂对峙的事情也早已闹得风言风语。
即使不久前,两人一人持剑而舞,一人弹琴伴奏共同抵挡北狄发难的事情还炙口相传。阿愔是见过谢庭芝的,曾经上元节酬神的灯会上,他在被邀请献舞,谢庭芝便在幕后给他伴奏。
他一舞动京,而那人却是琴技卓然,如仙露明珠,只是一露面,便能将他光华全部掩盖。
那确实是个天上般的人物,阿愔从未去想过与他比较,可是现在……他的少卿思念的会不会是那位谢郎君呢?
又或是……其他的,阿愔所不知道的什么人?
与裴初成亲或许只是一段协定,他说到了合适的时机便会放自己自由,可阿愔其实不太在乎什么自由。
哪怕以前期许过,不知是在几岁被送入风月陵的阿愔,日日在教坊里磨练舞技,就像一只迟早会被待价而沽的金丝雀,如笼中鸟一般被精心饲养着,或者是会待在风月陵一辈子,又或者是被某个达官显贵圈养回家。
如果他没有遇见裴初的话……
他会向往那样的自由。
可是现在,他站在距离这人最近的位置,却依旧觉得离他很远,即使如此他也想留在他的身边,柴米油盐烟火气,贫贱富贵不相离,是风雨同舟,默默相伴,长乐未央。
从当初他在大理寺为他翻案,解开他身上的枷锁开始,替他打开囚笼开始,阿愔的野心,便在一点一点的膨胀了。
直到如今如一只鸾鸟般主动落进裴初的怀里,舞者勾住他的脖子与他相拥,如此眷恋着眼前人的怀抱,一行清泪滑进裴初的颈畔,裴初顿了顿,抬起手轻抚他的后背。
阿愔不知道藏在裴初曲中的人是谁,但哪怕只是一点点,他也想在这人心里占据一席之地。
可是于裴初而言,如今种种,好像又进入了前世周而复始的循环,不管是他的恩师,还是从前那个执拗的不愿离开他身边,最后被暗箭所伤的小姑娘……亦或是现在的阿愔。
天上的明月照耀古今,仿佛又一次在看他的笑话。
第196章 全男朝堂·四十二
叶上初阳干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
在一片暑气蒸腾的盛京里,大理寺卿与金吾卫将军狭道相逢。小道背荫,旁地里栽着一棵梧桐树,形似巴掌的叶子随风摇曳,秦麟刚到这里便看见树上窜出去一个黑影。
很明显方才裴初是在这里与人会面,但这会儿被秦麟发现时他却并没有这个自觉。这地方隔青衣巷有段距离,是一般百姓的街坊,平日里金吾卫到申时才会巡逻过这里,今天却意外的早了一刻。
秦麟站在巷子口仍是一身靛蓝,银冠束发,抹额端庄,身披锐甲,姿容挺拔如苍松,气势刚健似骄阳,剑眉下是一双璀璨如星的双眸,雄马英姿,意气风发。
他目光灼灼的盯着裴初,却是神色不动,一时间难以猜透他接下来会是什么作为。
如今两人之间的关系和立场,绝对算不上和谐或友善。
不管是在江南时的回绝,还是江南之后,林无争与谢家及秦家日渐产生的间隙与冲突,短短半年多的时光,已经从同袍战友变得形同陌路。
裴初的姿势还保持着背靠墙角的动作,周围都是墙垣屋檐,下午的斜阳照不进来,偶尔有几许光线漏进来,也是透过树影的缝隙,在裴初衣角下映出一片斑驳的光影。
要不是这会儿气氛实在有些僵硬和尴尬,这实在是一个偷闲躲懒的好地方。虽说裴初确实是办案途中偷跑过来的,但这会儿他从墙角起身,手腕搭着腰间的刀柄,面上神情同样没有丝毫变化,处之泰然的与秦麟点了点头,便移步要走。
“林无争。”
他到底是被叫住了,身后人的声音沉静暗哑,却格外清晰透彻,好像是被磨在唇齿间千百遍,才能在此一刻将这个名字喊得如此沉稳淡然,不露半点心绪。
他勒紧马疆,其余的手下暂时被他遣走,沉默半响,在这条只剩下两人寂静小巷里,才又道:“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裴初低头笑了,他偏转过身,大理寺官服的袍角随着他的动作划出一个弧度,并不显得锋利,然而层层叠叠的黑与这小巷的阴影一起融为一体,爬满了他的身。
从梧桐树边离开以后,已经一点光斑也没在他身上留下了,可他依旧是恣睢挺拔的,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比之以往却是更加杀伐果断,剑戟森森。
此前颜皓离京,本来因林家的缘故在京城里做了十多年的教书先生,最后的结果却是与自己的弟子分道扬镳,他跌跌撞撞从林家走出来的时候,不知是在自责还是在懊恼。
而没了颜皓的耳提立命,裴初在京中行事更加无所顾忌,两党之争的平衡被打破,小皇帝与保皇派这边的处境已经是在岌岌可危的边缘。
秦家向来忠君爱国,可他也不想有朝一日,与这人兵戎相见。从马上下来,秦麟一步步走到他身边,小将军生得高大,比裴初高了小半个头,走了两步又看见裴初退到了墙荫里,抱臂环胸,偏头看着他走过来的身影显得十分漫不经心。
“秦将军总不会现在就想要来逮捕我?”
他低低笑着,就像很多年前靠在边疆的风雪里,青衣散漫,眼里融着霞光,无惧无畏,无欲无求,所作所为却是惊心动魄。
秦麟承认,自己从未看懂他。
敛眸看过去的时候对方还是那副不以为然的神情,透着点午后的倦懒,说出的话也像是酒后茶余的闲聊无忌,“无凭无据,可要当心。”
秦麟脚步顿了一下,剑鞘撞到兵甲上发出‘铛啷’一声脆响,他一口气闷在心口有些疼痛和挫败,肩一转也靠在了墙岸,夏日里的微风闷热,吹在小巷里却带着点凉爽。
小将军嘴角抿直,略微松了松紧致的领口,“我总以为,你能够信我。”
他的话说得分外压抑,不像是一句应该对着政敌说的话,两人现在靠墙并肩,既像昔日战友,又带着点不为人知的亲昵。秦麟一直以为,自己应该算是能得到林无争信任的少数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