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派苏而不自知(175)
女子掩唇打呵欠的手猛地一顿,心脏漏跳了一拍,她目光一抬,仔细打量着少年那张如寒梅般苍白艳丽,却过于陌生的脸。微微皱眉后,到底没有说什么,柔荑一指便让他们去了后院的竹林。
“元婴期的修士,竟也甘愿在这里做一个买酒的?”安槐来到竹亭,随手将斗笠放在一边,带着几分好奇的问道。
“人各有志。”
裴初漫不经心的答了一句,伸手去拿桌上的茶杯,却不想有人比他快了一步。灰衣小道士坐在一旁,提起桌上的茶壶为他倒了一杯茶水。
外面下着细雨,清风微凉,小道士奔波了一夜,神色倒也不见疲惫,他将茶杯提至裴初面前,在鬼王的目光中,弯了弯眉眼,笑容朗朗,“老祖宗,请喝茶。”
他说的熟稔而自然,看似尊敬实则调侃,眼睛弯弯的,还是当初遇见时那般没心没肺。茶雾袅袅,红衣袖下苍白的指尖接过那盏茶杯。
安槐饶有兴趣看着这对颇有意思的祖宗与后人,慢慢的从袖中捻出一捧槐花开始喂鱼。碎花抖进鱼塘,槐妖看着池里那几只金色的锦鲤有些凶猛的开始争食,不由得眯眼笑了起来。
人性本恶,只要心中有欲,就连灵智未开的妖兽也是一样的。
这么想着,安槐又抓出一把槐花递给了燕黎,他声音清悦婉转,低沉引诱,“小道士,我说过帮你实现一个愿望,可有想好?”
“嗯……”
燕黎假装沉吟的接过那捧槐花,他并没有像安槐那样一点一点的将槐花捻落进池塘,而是覆手一倾,槐花簌簌散在水中,“不若等我祖宗的那壶酒挖出来,安槐前辈便将它让给晚辈,可好?”
水波漾漾,小道士忽而抬头,一脸真诚。
“小道士不说实话。”
青衣槐妖靠在凉亭边上轻声一笑,柳叶眉丹凤眼,眸光流转,极具风情。他伸手一牵,牵过裴初的头发,清凉如锻的发丝被他把玩在手中,“我等了这么久的一壶酒,可不是你说让,便能让的。”
***
妖界封闭,与世无争。从前裴初每次受伤却不想让别人知道,亦或是走完剧情想喘一口气的时候,便会来到此处躲会儿清静。
顺便见一见那个向他讨过一杯酒,又赠了他两片槐叶的妖王。哪怕他清楚,对方实际上并没有怀揣什么好意。
但裴初每次来还是会带上几壶酒,安槐每次也会与他讨酒,一来二去,两人反倒成了酒搭子。
安槐曾看他坚持不懈的遍寻妖界五十年,找到那株含光草,那时他不知他是为了何人,也没兴趣知道。
纵使两人喝酒闲聊,但是裴初对于自己在外的谋划以及每次受伤的原因从不提及。
他不说,安槐便也不问。
妖王向来是个独善其身的性子,对世间生灵也从来都是一副漠不关心的态度。他视苍生如草芥,在诱使他人心中欲望,从而激发出人们内心恶念的时候,看过了太多贪嗔痴恨,作茧自缚的故事。
他吞噬着这些故事里的灵魂,也难以对故事中的人物共情。
但总是很少说自己事情的裴初,偶尔也会给这位妖王讲些其他人间的故事下酒,有这个世界的,也有裴初曾经所经历过的世界。
他说的闲散,没什么浪漫,然而故事中的别样和昳丽,偶尔也会让这位不出世的妖王听得意兴盎然。
酒醉微醺,安槐间或低头时会看见树影婆娑间,那身黑衣坐在草芥之上,提着酒杯浅酌慢饮,望着那近在眼前的山川明月,发出安槐难以理解的低喃。
他总想若是有朝一日,能放下一切,不受拘束的做一游历山水的江湖散人,也是极好。
安槐从来不清楚他到底是受着什么拘束,他看他胸无大志,心中除了清风明月别无所图,安槐觊觎着他的灵魂却始终无法找到他的破绽,可偏偏这人又能将整个世间搅得腥风血雨。
仙魔大战最激烈的时候,裴初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去找安槐,但偶尔会有其他误闯妖林的修士,带来一些有关燕深的传闻。
大多都是些燕深在外所做的恶事,什么囚禁师兄,毁其双目,陷害同门楼相见入魔后,将其斩落幽魔渊,亦或是利用宗门,蛊惑人心,算计整个修真界掀起仙魔大战,可谓穷凶极恶,祸乱苍生。
可安槐总是听得嗤之以鼻,他漫不经心的将这些人杀死,少有的没有诱使他们贡献自己的灵魂,在他看来这些都是蠢人的灵魂。
等到燕深最后一次来妖界的时候,一身黑衣提着两坛酒,难得没受什么伤。
茂林深篁,青翠欲滴,槐树的树叶顺着风势轻轻摇曳,细碎得好似低语,如同从前许多次那样,那人轻车熟路的坐在了树下斟酒。
“这次仓促,只带了两坛白云边,下次……”
裴初说着顿了一下,清冽的酒水撞在碗中溅出些许,洒湿了他的衣袖。安槐嫌他浪费,撑手从树上下来,扶起酒坛端起了酒碗。
林下清风拂动人心,青衣槐妖似无所觉的接过燕深的话:“听你说世间有一种酒,名曰‘浮光’,若是喝醉便能寻得一场美梦,下次你便带着它来。”
腰间别着一把长刀的黑衣修士低声轻笑,端着酒碗与他轻碰。他们喝了许久,直到日出月落,密林里漫起寒凉的薄雾,衣襟上染着浸了一夜的酒香,两坛白云边空空荡荡的时候,安槐才听到他应了一声——
“好。”
可是后来,安槐等了许久,终究是没等到这一壶‘浮光’被他带来。
***
安槐目光一瞥,裴初呷了一口温茶,庚午林的那壶酒是裴初最后一次离开妖界以后埋下的,在那之后不久,便是仙魔两道围攻朝阳峰。
裴初当时没料想到自己会失约,多少有些遗憾这壶酒大概要被埋没。而现在,这坛被遗忘六百年的酒到底重见了天日。
酒被挖出来到时候是那位女修亲自带来的,她视线在亭中一扫,最后落在那身红衣身上。但她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问,抬起手将犹带着新泥的酒坛一抛,便打着呵欠回去了。
裴初将酒坛接在手里,正红的封条上,还能歪七扭八的看见上面写着‘峰主留’三个字。
这世间会正正经经称呼燕深一声‘峰主’的,只有曾经朝阳峰执刑司的弟子,可当年那场大火,将所有的一切烧得灰飞烟灭的时候,这位朝阳峰峰主身边早已是众叛亲离,空无一人了。
“这字瞧着真丑。”
安槐从裴初手里拿过酒壶,没怎么客气的揭开封条扔在一边,酒坛被打开,清冽的酒香飘飘荡荡的逸散开来,还没喝便使人觉得已醉三分。
安槐翻开酒碗,替自己和故人一人一杯斟满了酒,裴初端起酒碗,两人轻碰,波纹荡开,映着碧空如洗,竹影清清。
浮光掠影,恍似从前。
青衣槐妖长发束着一根木枝,他提着酒杯仰头饮尽,凤眸微眯,姿韵风流,“一人喝酒无趣,两人正好。”
从前燕深还在世的时候安槐从未承认两人是朋友,顶多就是两个互不相干的酒搭子。
可是后来,这天地茫茫,安槐再也找不到那个黑衣恣睢,会找他喝酒闲聊的人了。
于是立誓永不出妖界的妖王,用自己的一截枯木化作分身,遍寻人间只为寻找一个旧人。
风尘仆仆的蓝衣书生跋山涉水,从此看过无数锦秀壮丽的山川奇景,见过数百年的人世繁华,海清河晏,也算是替某人走了一遭江湖游历。
而谁又知道,如果裴初当年没有结识安槐,没有那数次前往妖林的相交共饮,那是否又会有妖王一截枯枝化作的谷风,离开妖界,浪迹人间,有这六百年后的因果?
裴初轻轻掩眸,酒液划过喉咙,这酒烈,小道士方才信口开河,实际上酒量并不好,这会儿闻着味便觉得有些晕乎,只能头昏脑胀的看着两人。
少年身上有些凉,墨发披肩,肤色苍白,一身阴煞的鬼气与血腥味犹重,他喝完酒后放下酒碗,“酒约兑现,我该走了。”
“走?去哪儿?”
安槐不以为意,拎着酒坛再添新酒,他抬头嗅着少年身上的鬼气笑了笑,“我妖界之大,莫还容不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