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派苏而不自知(186)
就在他感叹世态炎凉,是不是要离开京城的时候,有人托关系找到他问能否请他上门做夫子教自家孩子致学。
虽然身为前任翰林学士给人上门做夫子有些掉价,但这个节骨眼还能来请他的人估摸着不是神经粗,就是个同道清流。
便是秉着这份猜想,颜皓上门了,接着他便承认自己草率了。户部郎中林长青确实是清流,在战场上打滚多年的李策也可以称是英雄。
就是他们的儿子不就是前段时间因为和静王家那个纨绔世子争风吃醋,而落水生了一场大病的小倒霉蛋吗?
中堂内摆着的是几张雕花梨木桌,不浓不淡的阳光从窗外铺洒进来,照在燃着沉香的博山炉上,烟雾沉袅,暗香浅醉。
颜皓端着手里的茶碗,一时间却不知是该还是不该喝,他打量起眼前将一袭青衫穿得形容松散的少年。
诚心而论,对方看上去并没有他以为的那么乖张,许是久病初愈,少年的脸色看上去还有些苍白,如此便更显得他一双眼眸深沉静谧,像一汪见不到底的古井幽潭。
这样一双眼眸出现在一个小孩身上,多少有些不合时宜,所以颜皓再看向去时,裴初轻轻一眨眼,好像风吹起了涟漪般,眸底轻轻漾起几分笑意。
“学生才疏学浅,还请先生考较。”
裴初有礼有节的作了一个揖。
颜皓如今年至四旬,长相古板清癯,却也算是淑人君子,玉洁松贞。他捻着下巴的胡髯轻轻点头,也没客气的开始问他,“四书五经,你读得如何?”
“略翻。”
裴初直起腰,轻描淡写的答了一句。
颜皓顿了一下,放下手中的茶碗又问,“君子六艺,学得怎样?”
“耳耳。”
颜皓挺着背,手掌撑在椅子扶柄上已经打算离开了,林长青见状有些尴尬,连忙起身挽留道:“小儿顽劣,还请伯希先生见谅。”
而这时李策的脚已经伸了出去,打算给他进行一下爱的教育,结果裴初下意识一转身,敏锐地避开了他这踹向自己腿肚子的一脚,四目相对,李策愣了一下。
他虽然在战场上受过伤,身手却还在,平日里林子琅绝对避不开他的揍,却不想如今一病起来,反应却矫健了许多,李策给气笑了。
裴初一看见他眼里燃着的怒火和微微颤抖的胡须就知道不妙,他略微思索,终于头疼的转回身给颜皓作揖赔礼,开门见山:“学生不才,却也知道爹爹和阿父想请先生留下的原因。”
“如今政局不稳,朝中党邪焰正,先生一番檄文自是激励人心,可您如今辞去官职后,在京中尚且忍受诸多排挤,流离失所,可想过离京以后又会如何?”
“为众人抱薪者,不可使其冻毙于风雪。”
“为生民立命者,不可使其殒殁于无声。”
“这是阿父教给子琅的道理,想来以后京中时局清荡,亦或是有所危难,还需先生回来点火燎原。”
说起来林长青和颜皓其实同样是云山书院出来的学生,两人并不在一届,林长青的成就也没有颜皓的高,可林长青请来颜皓做家塾夫子所托关系也正是云山书院这一层。
书院山长知他性子,也知他处境,把颜皓从书院赶出门时,也给他牵了一条明路。
林长青和李策虽然都只是五品小官,但他们身后与镇国将军府秦家的联系颇深,秦家与谢丞相在朝中统率文武,相互间也算是珠联璧合,威望颇深。
如今谢丞相一死,谢氏衰微,以丁忧之名回乡其实也是避难。秦家不管出于往日的情谊,还是为往后的政局做打算,在谢家再次回来以前,也要保证曾经与谢丞相交好的官员前程性命,以免日后在朝中孤立无援。
这其中关系盘根错节,一个十岁的小孩子却能见微知著,还顺势给颜皓拍了一通马屁。
颜皓左打量,右打量,按着椅扶手的手掌,又别别扭扭端起了桌案上的茶。他清咳一声,用茶盖掩住翘起的嘴角,对林长青道,“令公子虽学业不成,却是个难得通透之才,孺子可教。”
这话显然是愿意留下了来。
林长青连忙差人换了一杯热茶,让裴初掀衣跪地,给他奉茶拜师。当然,这时候颜皓心里尚且满心欢喜的觉得自己捡到了一块璞玉。
只是在日后雕琢之时,才发现这哪里是璞玉,分明是一身懒骨!
***
风雪渐落,从深秋转入寒冬,已经上任夫子三个月的颜皓,推开屋门,又一次看到空荡荡的课堂时,心中一堵,怒气冲天。
“林子琅!林子琅!”
他一摔房门拿着戒尺东寻细觅,不仅胡子气的竖起,嘴里还骂骂咧咧,“混账小子又翘课?信不信这一次我真叫你爹揍你!”
密密绒绒的白雪自天空中打着旋儿缓缓飘落,裴初伸出手,指尖上接住一片雪花,只是转瞬间白雪便化成了水珠从他的指缝划落,冰凉触感很快就让他将手捲进了衣袖里。
心里莫名的觉得自己好像忘了什么……
他想不起来,只觉得冷,懒洋洋的想要回到自己卧房里睡觉,却也知道这时候颜皓肯定在到处找他。可他心里对什么致学论典实在没得兴趣,来到这个世界,身上诸多担子皆已卸落的裴初,胸无大志,只想做个闲人。
偏偏颜皓又是个脾气火爆,执拗较真的性子,知道裴初有潜力,也想要挖掘出裴初的潜力将他雕琢成大器,便是如此,师生间每次上课,都是一场惊心动魄的拉锯战。
虽然颜皓每次扬言都是让李策揍一顿自己,但也没真的给他告过状。更何况院子里有颗榆钱树,李策真要和他动手的时候,裴初只要爬到树上等林长青回来便可躲过一劫。
他十分熟练的摸清了这个家里的生存法则,低下头的时候,正好看见一个烤红薯已经烤熟。
“阿兄……阿兄……”
踉踉跄跄的从屋子里跑到外面的李子璇,一把抱住了裴初的腿,眼馋的看着他手上拿起的那个香喷喷的烤红薯。
裴初将红薯掰开吹了吹,确定不烫后才送到了他手里。李子璇断奶并不容易,裴初受到过无数次林长青给他喂奶的冲击后,终于决定助他一臂之力,在日常准备一些辅食甜点,渐渐减少他乳奶的依赖。
这个方法还算有效,连带着从前其实并不怎么亲近林子琅的弟弟,也成了他的跟屁虫。
这副兄友弟恭场面一度让林长青倍感安慰,李子璇的出生正好是在李策受伤从前线回来期间,那段时间李策正处低迷,林长青一边要照顾孩子,一边又要安慰夫君。
虽然李策振作得很快,也很体贴刚刚生产完的林长青,夫夫俩却还是在不知不觉间,冷落了对长子的关心。这导致林子琅一度认为,是因为李子璇的出生分走了阿父和爹爹对自己的宠爱,对这个弟弟自然也不很喜欢。
在李策和林长青不注意的时候林子琅总会捉弄和欺负他,不是放虫子吓他,就是偷偷把他一个人关在屋子里。李策因此狠狠教训过他,林长青也和他谈过几次,可越是如此林子琅却好像越加叛逆反感,而受过几次欺负以后李子璇当然也就对他亲近不起来了。
本来李策和林长青对这兄弟俩之间关系还有些忧虑,直到因为一场落水,好像让林子琅彻悟了亲情的可贵。
“琅儿懂事了。”
林长青欣喜的依偎在李策的怀里,李策揽着他,挑目一看正好看见颜皓气冲冲的往这边走来,嘴角一抽,忍不住啐道,“懂事个屁!”
大雪越下越多,簌簌落落,裴初在颜皓戒尺要打在自己手心上的时候,捡起一颗红薯递到他面前,温声道:“早前便听闻先生爱在雪中尝这一口玉枕暑,学生特意在此备好,一片敬意,莫要嫌弃。”
他声音懒散平淡,话语却是一片恳切,仿佛拳拳爱师之心都凝聚在这一根红薯里,颜皓眼皮一掀,偏还就吃他这一套。
“你还欠我两篇策论。”
手里的戒尺转了个弯,颜皓接过红薯,一边蹲在走廊边赏着雪景吃得津津有味,一边和少年翻起了旧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