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派苏而不自知(171)
当年的江送雪阻止不了他们的同门相残,事到如今,大师兄再想插手他与燕深之间的这笔旧账,也是不能的。
楼相见突然停住了脚步,他微微抬头望着那身站在山道上的白衣。寒气在脸前凝成白雾,楼相见漫不经心的扫了扫身上的落雪,笑得闲散温文,“别来无恙啊,大师兄。”
江送雪神色不动,单手负后站在月色之下,好似一尊久经风雪,冰雕玉砌成的神像。
寒山天寒地冻,一轮圆月如同冰盘般高悬于空,清冷的月光穿过枯枝树影,在厚厚的积雪中,反射出一地碎玉。
江送雪看着这位夜闯寒山的黑衣魔尊,沉默良久,最终也只是叹了一口气,“别来无恙。”
在世人眼里,魔尊与仙尊师出同门,情同手足,是同气连枝的生死之交。可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从朝阳峰那一场大火以后,他们已经有六百年没见了。
楼相见很习惯江送雪冷淡的态度,他靠在树上,手指摩挲着手中的刀鞘,姿态闲雅,面如冠玉,额间那抹火焰般的天魔印在月光与雪光的映衬中熠熠生辉。
他轻呼了一口白气,缓缓道:“大师兄上次莅临魔界,不来喝师弟的一杯喜酒也就算了,怎么还要抢走师弟的道侣?”
江送雪眼睫轻颤了一下,袖中的手指微捲,开口的声音却依旧清寂如雪,“你既恨他,又何必如此……作茧自缚。”
楼相见哼笑了一声,双手环胸,与仙尊对视,“我作茧自缚,你画地为牢。”
“大师兄……咱俩便谁也别劝谁罢。”
江送雪掩眸,寒山朔雪沾染在他的乌发上,好像无形中为他添了几缕银霜,他静默良久,点了点头,“那便回吧。”
“你清楚我不会放他离开。”
“我来寒山两次,都是为了劫人。”
楼相见轻笑,从树下直起腰慢慢走出,潇洒从容的对上那双银灰色的眼眸,“大师兄,你知道我劫人的本事。”
当年楼相见从寒山里救走了江送雪,帮助大师兄养伤近一个甲子,才使得他跌落的修为重新恢复,甚至突破更深。江送雪的眼睛,也是那时楼相见送来一株含光草使其复明的。
后来仙魔大战,正是因江送雪的平定和促成,才使得仙魔两道停战修和,维系了如今修真界六百年的安宁太平。
他们师兄弟之间,确实情谊深厚,如果不是燕深,或许他们也该是一对伯埙仲篪,相敬如宾的师兄弟。
可也正是一个燕深,才造就了今日的楼相见,与现在的江送雪。这其中因缘,是好是坏,谁又能说清。
隐匿在山林里赶路的蓝衣书生,若有所觉的抬了一下头。他相貌平凡的脸上,勾起一抹讽刺的笑意,手里提着一壶从背篓里取出来的酒,慢悠悠的喝了一口。
“痴儿痴儿,奈何情多。”
清风里,留下他一句不成曲调的呢喃唱腔。
*
燕黎来到寒山的时候,那一身红衣比自己想象的要淡然得多。他盘腿屈膝坐在石台之上,石台的结界将他困成囚徒。
要真说起来,他也确实是九华仙宗的罪徒,还是罪大恶极的那种。
石台上的人依旧红衣似血,如墨般的长发散在身后,垂腰及地。听见动静抬头,有些讶异的看见走进山洞的小道士挑了挑眉。
裴初没想到在这时还会见到燕黎,小道士一个人,不知怎么闯进的寒山。江送雪这会儿不在,被困于此的裴初,当然也不知道外面现在的情形。
但他心里隐约还是升起了些许不妙的预感。
自从上次陆无溪撞进来以后,江送雪也暂停了对裴初鬼气的封印,他自己便被心魔所困,要想顺利封印住鬼王身上的十万戾魂,显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而燕黎,自从小镇山郊一别,裴初已经便没想过会这么快再见他的,大抵他也没预料到,这一次任务的局面会是这样的复杂。
小道士身上带着湿,大抵山外这会儿落了大雨,他衣袍和发梢滴着水,形容有些狼狈,但小道士的神色还是很有精神的。
他跨下石阶,隔着深潭来到裴初面前,和他招了招手,好似完全忘记了他们上次分开,自己为救少年和与魔尊殊死搏斗,对方却出其不意的背刺了自己一手的糟心事。
依旧一脸笑呵呵,好似没什么心肺的模样,和他打着招呼,“好久不见啊,惊春。”
裴初眉目懒散,手肘搭在膝盖上,微微仰头,他肤色苍白得好像瓷玉般不见血色,在衣上如血的红与极致墨黑的青丝衬托下,看着就像一个魅惑人心的艳鬼。
美丽而又危险。
他没搭话,燕黎便也收回了手。两个年龄看着相仿的少年隔着深潭面对着面,他们命运交错,是世间唯二的纯阴之体,可距离在他们面前的,又有一条横跨六百年的长河。
他不止是莫惊春,还是那个在传言中穷凶极恶,曾经将燕家带到顶峰,也在一朝之间将其覆灭的老祖宗。
可燕黎也没忘记在与他同游数月里,这个在世人眼里杀人无数,人人得而诛之的邪魔歪道,哪怕身处绝境也依旧保持着一份自己的原则和底线。
与那些自诩正道的修士相比,他至少不会滥杀无辜,不会置那一镇百姓的性命于不顾。
燕黎何等聪慧,他又怎么不会明白,在被鬼王汲取阴气以后,自己又如何会全须全尾的在魔尊手下活了下来。
小道士眨了眨眼睛,从袖子里掏出一块令牌,是陆无溪的掌门令牌。这是在蓝衣书生的帮助下,燕黎偷摸从自己师尊那里窃来的。
他这样的举动无疑是有些对不起师尊和宗门的,可或许是书生的蛊惑太动人心,又或者他心中原本就埋下了这么一颗种子,让他不甘放下,也不愿被抛弃在那他不为所知,也无法参与的六百年后。
他将令牌抛出,看着它落在石台的结界上,片刻后那圈禁着裴初的结界开始瓦解。裴初顿了一下,也没打算错过机会,起身一跃,便从石台脱困。
只是甫一逃出囹圄,他便面色一变,明显感到了寒山此刻的动荡。他一抬头,便见燕黎早有所备,微微侧过身露出身后的青驴。
“事不宜迟,赶快同我走吧。”
小道士一双灿若寒星的眼睛弯了起来,向着裴初伸出自己的手,笑眯眯的喊了一声,“老祖宗。”
*
魔尊与仙尊的对峙搅弄了风云,原本明月晴朗的天空乌云密布的下起了暴雨,连绵成片,将整个九环仙宗都笼罩在一片晦暗的雨幕当中。
陆无溪远远看着那一场打斗,拦住了宗门里那些想要前往寒山一探究竟的人,尽可能将事情说得无关紧要。
“大师兄不过与楼师弟久别重逢,切磋武艺,你们又何必前去搅兴。”
与陆无溪同辈的人也几乎都成了这一代的峰主长老,听见掌门不走心的借口,忍不住抽了抽嘴角。
魔尊和仙尊的打斗,动辄擎天撼地,岂是轻描淡写的一句切磋就能盖过去的?况且,楼相见与江送雪六百年不见,一见面就打起来,这其中难道没有原由?
没有人是傻子,可陆无溪拦着,掌门的命令压着,寒山那位镇着,到底没人愿意冒头。
并不是所有人,都像曾经那位朝阳峰峰主一样叛逆不羁,在那场大战的波及中,与那个人留下的阴影下,九华仙宗的内部已然规矩了不少。
楼相见几乎在裴初从石台上出来的那一刻,便恢复了黑莲契约间的感应,而江送雪很明显的也感觉到了结界被破。
二人对视一眼,同时收手,心如雷鼓般追赶而去,魔尊和仙尊难得的惊慌。那人的复生本就像一场幻梦,没有人知道会不会他们一松手,那人便如同青烟一般的再次消散。
六百年的失而复得,终究使人惶恐。
青驴的速度很快,可魔尊和仙尊的速度更快,裴初倒坐在燕黎身后,大雨淋漓里奔波在山林,他全身湿透,衣袍和墨发都在疾风中倒驰飘荡着。
他仰头望着那一黑一白,倏忽间便追赶而至的两个身影,深深的叹了一口气。
要想在魔尊与仙尊的围捕中逃走几乎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但燕黎还是执着的带他逃跑着,不愿停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