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派苏而不自知(173)
安槐其实已经不太记得那日清酒的醇香了,可燕深的动作太过理所当然,好似专门来探访故友。
安槐觉着可笑,然而树上的槐花飘飘荡荡,缓缓的落入了斟满酒液的酒杯中,涟漪点点倒映着青天树影,安槐嗅着他身上混浊的魔气与血腥味,接过了他递来的酒。
也不知是不是看出了自己喜欢引人作恶,却不爱直接杀生的手段,这人对他倒是放心的很。
待在妖界闭关将近两个月,直至将缠绕在自己身上的魔气祛除干净才离开,即使如此,他身上的伤也没好全。
后来再见……
便是燕深到访妖界,同他问询一株含光草。
***
夜雨绵绵,腾起的槐树枝蔓上立着一袭红衣,裴初委实也没想到青衣槐妖一经出现就是来揭自己老底的,心中有些气笑,却也不想多说。
他提着手中的酒壶揭开喝了一口酒,他喝的豪迈,酒液淌过他的下巴,沾湿了他的衣襟,他随手擦了擦,又将酒壶仍给了安槐。
“我记得你以前,好像没这么爱管闲事。”
往事如云烟,人死如灯灭,于裴初而言,过去的瓜葛早该随着燕深的死亡而消散。可于江送雪和楼相见而言,安槐的只言片语,却是如一只巨兽的爪子,血淋淋的撕开了一段沉重而又晦涩的过往。
裴初声音低哑,将手揣进袖子里,只是传音入密,清凌凌的看了槐妖一眼。安槐正巧接过酒壶,也不嫌弃的直接在他喝过的地方接着共饮,阖眸而笑,“你的事,却也不算闲事。”
这番话不过转瞬,白衣仙尊倏的挥散天边云雨,滂沱雨势这才逐渐转弱,淅淅沥沥,扰得地面几人心神不宁。
布满裂纹的刀刃滚着雨珠,楼相见转了转刀柄,一身黑衣站在雨中犹如琼枝般萧疏轩举。冰凉的雨水从脸颊上划落,魔尊轻轻抬头,视线落在那身红衣身上,“妖王的意思是,我当年没死,全靠燕深。”
他蓦地笑出了声,胸口震颤,点了点头,指腹压着刀柄苍白用力。
“这我知道。”
楼相见的声线沙哑,目光幽邃,好似万里冰河,又像人间悲雨。裴初顿了一下,转过了头,他的目光正好与楼相见对上,天魔印下那双眼眸深沉压抑,偏执猩红。
而此时此刻,九华仙宗的山下,一群魔族整装待发,珞盈握紧手中的长鞭,遥望那座矗立在云海里的巍峨山门,心中惴惴依旧没有平息。
当年楼相见坠入幽魔渊的时候,身负重伤昏迷在崖底,浓重的血腥味早已引得无数邪魔蠢蠢欲动,可是在他摔下来之后,还有一人跟着他跳了下来。
那人隐藏颇深,彼时魔界里也没人知道他的身份,但众魔也能察觉那应当是个人类修士。
幽魔渊的封印禁锢着魔族的自由,但对于修道者限制相对宽松,可从来没有修士敢轻易闯入幽魔渊的,每个进来的人类几乎都会被幽魔渊里的魔族杀死。
那人是为数不多活下来的,在金丹被废,重伤濒死的楼相见每次被其他魔族,当做猎物戏谑玩弄的时候,那人总在关键时刻护着他,直至楼相见获得魔宫传承。
那时的珞盈曾遇见过那人一次,她当时年岁尚小,只见他悍不畏死,孤身斩魔,硬生生的在众多虎视眈眈的魔族中,为自己,也为楼相见赢得了一条生路。
直至后来出了幽魔渊,在仙魔大战里,无数魔族都死在燕深手上,熟悉的恐怖与杀戮让人忆起了那个曾在幽魔渊里的神秘人。
可就算猜到了又如何?
那人手里断送了那么多魔族的性命,他与魔界早就是血海深仇,楼相见恨他,魔族的人也恨他。后来那人身死魂灭,更不会有谁拿着这些虚无缥缈的陈年往事去触楼相见的霉头。
可谁又能想到,那人还会活过来。
幽魔渊里认出燕深,刻入骨髓的恐惧让珞盈露出破绽,这一点破绽被裴初抓到了,楼相见也抓到了,于是这些本该永远埋藏的旧事,一点一点的浮出水面。
楼相见恨燕深,恨他秘境之内处心积虑的陷害,恨他幽魔渊上那一刀太过绝情,恨他百年对战,时时刻刻都想置自己于死地。
可这恨意的背后,从来都不纯粹,就像燕深每次都想杀死自己,但到绝境之时,他又总会给楼相见留下一线生机。
矛盾,锋芒,残杀,互损……
却又惺惺相惜。
从少年开始,便一直如此,直至今日,仍在纠缠。纵使荒谬荒唐,可楼相见自己清楚,这世间再没有一人,能如燕深一般,让他的爱恨如此鲜活。
痛苦也好,流血也罢,总归这一生楼相见心甘情愿栽在这人手里,哪怕为他身陷樊笼。
收刀入鞘,楼相见一身锦绣黑衣,配着那把鸣雁刀。魔尊笑容闲散,眼尾却浮现出红痕,他抬头而望,向着树上那人伸出了手。
“心猿归林,意马有缰。”
“燕深,我来接我的心上人了。”
裴初袖中的指尖一颤,江送雪的面色清寒,青衣槐妖默默放下酒壶,皮笑肉不笑的勾了勾嘴角。
青驴大气不敢喘,却在小道士的牵扯下偷偷摸摸的上前。
楼相见清楚了来龙去脉,江送雪不是傻子,三言两语的信息便也足够让他窥得真相。
他不会不清楚含光草生长在妖界,而燕深与妖王的相识,安槐的话不会无的放矢,那么当年那株楼相见从拍卖场得来含光草,无疑是另有隐情的。
当年仙魔大战,江送雪被楼相见从寒山里救了出来,在帮助他养伤的时候,楼相见在拍卖场遇见一株含光草。
含光草是妖界产物,而妖界于修真界而言,一直都是个隔阂且封闭的存在,从妖界流落出来的东西向来珍贵,也可遇不可求。
含光草的效用不多,诞生于妖界极光,每隔五年才会出现,生长的地方也都是些气候地理极其险恶的禁地荒原,罕见难寻将近绝迹。
那时候没人知道是谁将这么一株含光草送到拍卖场的,楼相见刚好遇见了,他知道这恰巧能治好大师兄的眼睛,他将这归咎于气运。
可这天底下,哪有那么多平白无故的气运。
裴初当年误伤江送雪的双目,向安槐问询妖界含光草的信息后,每隔五年便会前往一趟妖界,遍寻妖界五十年才找到了那株含光草。
后来江送雪离开寒山,裴初通过拍卖场将这株含光草辗转到楼相见手中,让他送给了大师兄。可如今细细想来,当初又何曾没有过蛛丝马迹。
江送雪被困寒山几十年,纵使双目失明,身份地位一落千丈,也总会有人来看他。除了燕深,来得最多的便是陆无溪,对方常会与他说些九华仙宗的近况。
偶尔提及燕深,除了他在宗门行事越来越偏激以外,陆无溪也曾提起过燕深每隔一段时间,便会在九华仙宗消失一段时日。也只有这个时候,宗门里的人才会喘上一口气。
那时候谁也不知道燕深去做了什么,可若细细对上时间,便也什么都明白了。
【他要被抢走了。】
【你还不明白?你错怪他了……】
【他走错了吗?】
【不……是你一步步将他推开,是你逼他错了。】
“闭嘴。”
江送雪眼睫轻颤,恍惚间燕深曾经的音容相貌浮现眼前,黑衣少年走过登仙梯,从山影中追来牵住他的衣袖,亲昵而又仰慕的唤了一句:“大师兄!”
可一眨眼,少年的样貌又变成了眼前的红衣。
【大师兄,别放他走了。】
江送雪皱了皱眉,于细雨中抬头,那身白衣在月色下皎洁如炼,人间斜雨落在他身上好似都要凝成了霜。
他强压下心魔,银灰色眼眸中风雪寂寂,他话向来少,总不会说些什么婉约之言。
纵使此刻惶惶忧心,万般言语凝聚,他最终也只是克制的捏紧了自己的衣袖,声音清雅淡漠,“九华仙宗的人,谁也带不走。”
燕深与楼相见化开仇恨,是江送雪从前最大期盼,可若两人结成道侣,江送雪却不再是从前那个毫无私心的江送雪了。
天底下楼相见和任何人在一起,江送雪都会真心祝福,唯独燕深,是他的情之所钟,是他的相思入魔,念念不可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