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位教皇(85)
市长从一位男爵那里借来了他的度假城堡,勉强将教皇和他的随从们都安顿好,拉斐尔洗了个澡,顶着有些潮湿的长发从楼梯上下来,一楼的大厅里分散着站了几名黑衣修士,壁炉前摆了两张软椅,费兰特站在空椅子边。
拉斐尔走过去,在费兰特身旁的椅子上坐下。
费兰特扭头看了一眼,目光里露出一丝无奈,伸手从袖子里掏出一卷绸带,将拉斐尔的长发系起来,他的动作熟练到令人惊愕,好像已经重复了无数次。
拉斐尔堪称乖巧地任他摆弄自己的头发,带着好奇和探究的视线一瞬不瞬地盯着对面那张扶手椅上的人。
那是个女人。
但是从第一眼上看,实在很难辨认出她的性别。
她的头发剃得比寻常男性还短,像是胡乱修剪的稻草茬,长短凌乱地顶在头上,一顶破毡帽遮住了大半脑门,露出一双格外有精神的蓝眼睛,颧骨高耸,下巴削尖,面部轮廓带有男性似的刚强,身形消瘦,裹在一件男式的宽大短罩衣里,下身是用草绳扎在腰间的长裤——她实在不是一个能令人赞颂美貌的女人,不如说,按照时下的评判标准,这样长相近似男性的女人可以称得上是丑陋不堪,尤其是她似乎也没把自己当成女人,无论是穿着打扮还是神情,都透着男性化的攻击性。
“阿纳斯塔西亚女士,很抱歉以这种方式邀请您前来做客,希望我的孩子们没有对您无礼,”拉斐尔带着歉意朝她微笑了一下,“其实我本来的计划是前去拜访您,但是我的侍从官说您这几天一直待在乱葬岗里——”
阿斯塔西尼亚卷起嘴唇,不知是嘲讽还是无语地冷笑了一下。
拉斐尔看她一脸的警惕,于是将一直卷在手里的那本书轻轻放在了腿上,向着她展露了封面。
一看见这本书,阿斯塔西尼亚的眼神就变了,她的目光死死定在封面上,那种警惕如水洗般从她脸上消融,转而变成了另一种欣喜和激动:“你看过这本书?你也认同我的观点?我就说!世界上还是有聪明人的!你是来跟我交流学术的吗……”
她的问题像是连珠炮一样朝着拉斐尔发射过来,年轻的教皇不由自主地向后仰了仰身体,露出一丝惊讶的苦笑,没想到明明刚才还满身防备的女人居然这么容易卸下警惕心,也不知道该夸她天真还是批评她戒备不够。
阿斯塔西尼亚完全没有意识到拉斐尔复杂的心理活动,她好像沉浸进了自己的世界,开始自顾自地宣讲自成体系的“学术理论”:“……经过我的研究,每一个人的结构都是一模一样的,神创造了我们,在母胎中赐予我们完善的躯体,这不是人能够完成的伟业,每一个器官都有其用途,而血液的流向也是固定的,用任何理论都无法解释这一点,除了万能至高的神,有谁能制定这样精密的系统,并让它们运转起来?事实上,经过我的研究和确认,我认为——”
拉斐尔含着微笑听她狂热的宣讲,端起旁边的瓷杯,轻轻啜饮了一口带着花草芳香的甜茶,这种由时令花草组成的甜味茶饮是瓦拉多市的特产,瓦拉多的市长正在向冕下的随队商人们推销这种物产,而拉斐尔也不介意在之后的旅途中多品尝一下这种别有风味的茶水。
甘甜的茶水刚涌入口腔,他就听见了阿斯塔西尼亚坚定地高声宣布:“——神是有性别的,而且神是女性!”
“咳咳咳咳咳……”拉斐尔一口水呛在了喉咙口,气管顿时发出了严正抗议,教皇差点端不住手里的杯子,费兰特在一边贴心地接过茶杯放在桌上,替冕下顺了顺脊背,用冷飕飕的视线瞪阿斯塔西尼亚。
“非常、有创意的见解,但是我衷心希望您还没有向别人宣传过您的新发现。”拉斐尔说这句话时绝对是真心实意的。
这就要涉及到教廷现在对教义的解释。
在神学和宗教都尚未发展到完善阶段的现在,教廷将所有对教义的解释权统统握在手里,任何对经文和教义的新解读都是不允许的,一旦有对教义的不同解释,就会被教廷判定为渎神者,进行严厉的教育,如果教育无效,教廷有权对他合法地处以极刑。
当然,在教廷内部,对一个问题也会有不同流派的解读,教皇很多时候也会不得不卷入这些流派的争论中,当然,除了那些最为虔诚的教徒,很多争论都建立在是否对自己有利、是否能增加教廷的统治力上。
而这一切问题中,最为重要的问题之一自然莫过于对神的性别的争论。
神是男性还是女性?是有确定性别还是流动性别,或是干脆无性别?
这个问题在教廷里已经争吵了一百多年,但是当下的主流思想就是,神是以男性外表行走在人间的,这样的选择象征着男性对女性的绝对统治权,以表示男性是完美的第一性别,理所应当地获取比女性更高的地位——当然,这样的解释完全就是为了男权社会的性别压制作注解。
而“女神派”的教徒则提出,只有女性能诞育子嗣,世界上第一个孩子也是由女性生育的,以此类推,生下长子时的神应当是女性,这是绝对可以确定的,掌管着最原始的血脉延续权力的是女性,那么神就是女性。
可是这个理论一旦提出,就会推翻教皇统治的根本合法性:教皇宣称自己是神在人间的化身,他的权力的合法性就建立在这一点上,如果证明了当时的神是女性,那么历史上的所有教皇都会被打成异端——众所周知,参与教皇选举的第一个条件就是参选人必须是男性。
所以毋庸置疑的,不管出于什么目的,教皇绝对是“男神派”的坚定拥趸。
拉斐尔并不在乎神是男是女,他并不是那种固执保守的经典派教徒,非要抓着每一句经文规规矩矩地让人按头背诵,一有不同的见解就跳起来寻死觅活,但这不意味着别人可以这样肆无忌惮地在他面前宣传“离经叛道”的思想。
“哦,我说过,”阿斯塔西尼亚大大咧咧地承认了,“但是没有人相信,男人都是愚蠢自大的东西,他们不愿意也不敢承认创造了万物的至高神竟然不是男性,而女人……她们被驯化得太久了,甚至不敢听完我的话,这不是她们的错,她们从出生开始就被囚禁洗脑,男人怕女人怕得要命,所以才要驯服她们——等一下,我承认你比其他的男人聪明一点,至少你发现了我的作品。”
女人傲慢地仰起头,蓝眼睛里闪着快活的光。
她说到一半的时候,卢克蕾莎抱着一本书从楼上下来,发现有客人在这里,就悄无声息地躲到了凸肚窗的帷幔后,她的动作显然瞒不过那些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修士们,但是既然冕下没有指示,他们也就当做没看见。
听见了这段话的卢克蕾莎简直觉得遇见了一个不可理喻的疯子,这个女人所说的一切都是那么的疯狂,每一句话都值得让她被送上绞刑架以女巫的名义烧死,她甚至当面抨击了冕下!但是在那种震撼灵魂的愕然和胆战心惊里,卢克蕾莎忍不住屏住了呼吸,她遏制不住自己倾听下去的欲望,就像是飞鸟遏制不住自己张开翅膀的本能。
拉斐尔揉了揉眉心,他明白为什么乌鸦们会报告这是个“疯子、神经癫狂者、智力有缺陷的人”了,阿斯塔西尼亚目前的表现……的确在大多数人眼里是极度不正常的。
何止是不正常,完全是值得被抓进修道院让修士主持驱魔的程度!
而事实上,阿斯塔西尼亚真的有三次被驱魔的体验,还有时长一年半的修道院居住经历——其实就是被当成疯子强行关在了修道院里,最后这个女人趁修女不注意,从地下排水口爬了出去,在外面东躲西藏了一年,直到其他人彻底放弃了将她抓回去。
这也就是在商贸发达、思想开放的瓦拉多市,如果在更为保守的内陆,阿斯塔西尼亚一定会因此而死。
“很高兴能这样被您称赞,女士,但是我今天不是来和您讨论这个的,”拉斐尔慢条斯理地说,同时把手里的书打开,快速翻到其中一页,再次举起来给对面看,“而是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