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位教皇(117)
随着机械驱动的攻城锤不知疲倦地向前,罗曼的军队也开始向前推进,亚曼拉有些恍惚,有那么短暂的一瞬间,她竟然分不清自己是谁了,是亚述人?可是她正带着罗曼的军队在攻打贡达城;是罗曼人?可就连她自己都不愿意承认。
她忽然想起在攻城前和大祭司的谈判,那是一个已经垂垂老矣的老者,她还是少女的时候,大祭司还带着她在森林里狩猎过,那时候的大祭司正是最健壮的中年。
那是一场不欢而散的谈判。
亚曼拉确信自己在努力说服大祭司,但是那位老人始终只是沉默不语地倾听。
他要求亚曼拉放弃亚述的王冠,放弃对亚述的统治,或者断绝与罗曼的关系。
“亚述需要一个虔诚的、独立的君主,而不是一个统治其他国家的女王,你已经二十年没有回来了,亚曼拉,你离开得太久,你的子民已经不认识你了。”
大祭司用苍老沙哑的声音说着,他的视线穿透帐篷,好像能看见帐篷外的罗曼士兵:“你带着罗曼人来到亚述,嘴上说着是为了亚述的统一和独立……你的行为和侵略又有什么区别呢?”
亚曼拉浑身发冷:“您——这话是什么意思?!我是亚述的女王,亚述已经无法依靠自己的力量恢复和平,我费尽心思找到盟友——您认为我是在侵略——我自己的国家?”
她甚至觉得十分可笑。
可是大祭司没有笑。
老人耷拉的眼皮一动不动,好像极度疲惫的老狼,他握着自己用老树根茎削出来的权杖,坐在那里的姿势威严冷漠:“亚述不需要盟友!我们在长生天的庇佑下,在草原、雪山上驰骋,我们是自然的儿女,是天的孩子!亚述一直独立自由,我们不需要其他国家的帮助,也不屑于这些,我们可以自己解决所有问题。”
亚曼拉脸色难看:“我们做不到!否则为什么这么多年来亚述都是一片混乱?”
“或许做不到,”大祭司竟然没有十分坚持自己的观点,他平和而冷淡地说,“但是长生天总会派遣一个英雄,就像是你们的祖先敕勒拜拉额图一样,他统一了整个亚述,让王室的血脉传递到了你这里,也会有那么一个人站出来,而他会是亚述人。”
亚曼拉盯着他,已经意识到了大祭司接下来会说什么。
果然,老人停顿了一会儿后,平静地问:“亚曼拉,你离开亚述二十多年,在罗曼结婚、生子、统治那个国家的人民——你已经是罗曼的妻子,而不是亚述的女儿。”
大祭司缓慢地站起来,尽管年事已高,他的动作仍旧稳定:“回去吧,孩子,亚述的问题让亚述自己解决,你的家在黑海那边。”
她的故国拒绝了她的回归,宣判她不再归属这里。
谈判破裂后,亚曼拉决定亲自带兵上阵,一个被背弃的女王,带着异国的军队攻打自己的王城,这从头到尾听起来都可笑至极,却成了亚曼拉需要面对的现况。
她当初离开亚述去往罗曼,难道不是为了换取亚述的和平?现在罗曼对亚述的威胁解除了,大祭司就能冠冕堂皇地将她的牺牲统统抹去,他们不曾看见她在罗曼的举步维艰,也不在乎她和桑夏多年的付出——世界上哪有这么好的事情?
她的东西就是她的,大不了她来做敕勒拜拉额图!
被攻城锤撞破的城门歪斜着倒下,里面列阵整齐的军队开始迅速上前,亚曼拉伏低身体,贴在马背上,双腿一夹马腹,骏马犹如贴地飞行的利箭疾射而去,斩马|刀在地上划出璀璨的火花,身后跟着同样气势汹汹的罗曼士兵。
站在城墙上的大祭司老眼昏花,已经看不见具体细节,但他仍旧捕捉到了那个一马当先冲在最前面的身影。
“那个是她吗?”
他身边的祭司回答:“是亚曼拉——她看起来和以前一样。”
“和以前一样……”大祭司轻声说,“我还记得她年轻的时候,多么美丽啊,亚述的女儿,贡达的明珠,她代替她的父亲去打仗,人们都叫她武士公主,她眼底下有一道疤,就是在港口战役里留下的。”
战场上那道一马当先的身影和城门中涌出来的军队冲撞在一起,立刻有大蓬血花溅出,染红了沙地。
大祭司不说话了,他默默望着那个方向,神情悲哀而庄严,士兵们从他身边匆匆经过,每个认出他的人都露出了虔诚恭敬的神色,向他锤击胸口行礼。
“亚述的武士公主,最后还是将刀锋对准了亚述人,或许我们当年就不该答应与罗曼的婚约。”他仿若耳语般说,“……哪怕当年让她战死在亚述呢?”
这个问题注定无解,大祭司也没有想要一个答案,过往不可追,他们都在被命运推动着前行。
两条线都很重要,所以双线并行。
第71章
黄金衔尾蛇(十九)
拉斐尔一目十行地浏览完了这本牛皮本子里的所有内容,此时距离他起床也只过去了半个多小时,落地钟里的时针准确地指向弯曲如藤蔓的数字十一,昏黄的灯光将教皇的影子在地毯上无限拉长。
一场被尘封多年的秘密谋杀,由血腥、仇恨和背叛组成的复仇盛宴,战利品是一位教皇的性命,与推迟了数年的王室继承法案的修改。
拉斐尔将薄薄的本子扔回箱子里,忽然失去了探索其他东西的欲望,他感到有些疲倦,这种疲倦原因不明,像是潮水一样从身体深处蔓延上来,浸没了他的骨骼和思想。
距离他获得新的人生只过去了一年多,但那种烧灼在他身体里复仇的暗火已经变得干涸。
拉斐尔从未放弃寻觅真相,但随着他越来越浸入过往,那些腐烂的东西像沼泽地里的淤泥一样,慢慢地将他包裹。
有时候……拉斐尔会想,说不定和上一世一样,作为无知无觉的傀儡、做着自己想做的事情也挺不错。
比如说现在,他突然就想到了郊外的葡萄庄园,往年他会抽出一个月的时间在庄园里度假,将所有事情都扔给尤里乌斯处理。
不过——拉斐尔不由自主地想,德拉克洛瓦的死亡真相,尤里乌斯是否知情?唐多勒在德拉克洛瓦死后依然稳稳占据着枢机的位置,谁在他背后支持着他?除了拉夫十一世埋在翡冷翠的人脉外,还有谁介入了这一场秘密的谋杀,将天平上的权力与血腥平衡了?
思绪一旦运转起来就不受人控制地开始奔腾,聪明人总是有这种多想的毛病,还喜欢疑神疑鬼,拉斐尔不得不承认,他自己就是多疑和掌控欲的代名词,尤其是死过一次之后,他恨不得把身边的所有人都翻来覆去剖析得明明白白清清楚楚。
——这么看来,他之前设想的什么做个舒服的傀儡教皇也不过是自己自娱自乐的遐想而已。
这样猜忌是没有尽头且毫无意义的,拉斐尔很清楚这一点,于是强行将思绪停止,随手打开箱子里的两封信件,心尖上签着拉夫十一世的名字——看来唐多勒枢机也没有那么信任这个幕后指使者。
他留下了拉夫十一世和他的来往通信中最重要的两封,里面用不那么隐晦的话语表明了对于教皇圣维塔利安三世的谋杀计划。
显然,拉夫十一世对他的同谋者非常放心,这场不可宣之于口的共谋让两人拥有了牢不可破的信任基础,信件上还留下了属于拉夫十一世的私人印鉴,但他显然没想到,唐多勒竟然将这些要命的东西保存了下来——这对他根本没有任何好处。
如果这两封信被公开,那么拉夫十一世死后必然名声臭不可闻,且罗曼会成为所有教徒的仇恨对象,教皇国能够轻松地在罗曼掀起一场复仇的圣|战,将这个庞大的帝国拉入分崩离析的深渊——只要拉斐尔愿意。
拉斐尔将信件塞回信封,疲倦地合上箱子,里面还有一卷羊皮卷,但他现在没有什么心情去打开它。
背叛,谋杀,毒药和短剑,这些词汇听起来简直熟悉得可怕。
拉斐尔用手指撑着额头,盯着桌面上繁复的花纹,脑子前所未有地放空了,像个出生的婴儿一样呆呆地看着前方,直到久违的睡意轻柔地拥抱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