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位教皇(104)
侍从们尽力将这里装饰得辉煌美妙,但他们的努力在拉斐尔眼里无疑就是为爬满蛆虫的骷髅披上华美的锦缎。
霍桑科城堡的规模也不大,三位地位最高的大人物分别占据了一侧房间,连带着整个霍桑科城堡从内部都被特色鲜明的装饰物分割出了三个风格。
婚约签订仪式开始得很迅速,结束得也很快,无论是弗朗索瓦还是桑夏,都没有心情在这件事上多做拖延,所有的谈判和试探早就在之前结束了,他们现在只需要赶紧将这份名为婚约实则为盟约的东西签订下来,就可以获得更多的资本去做自己目前想做的事情。
拉斐尔作为见证人,理所当然地占据了最为重要的那个位置。
和洋洋洒洒十几尺长的婚约谈判书相比,这一份誓约书只有寥寥几行字,上面按照标准格式书写了这对未婚夫妻的身份和姓名,以及在圣主的见证下永不背叛的约定。
弗朗索瓦和桑夏先后在羊皮纸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然后是拉斐尔。
镀金的羽毛笔握在手里冷冰冰的,拉斐尔凝视着上方那对未婚夫妻尚未完全干透的签名,在见证人一栏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当他放下笔,霍桑科城堡外的礼炮轰然拉响,房间里所有的贵族纷纷起立,鼓掌欢呼起来,向这对新出炉的未婚夫妻送上了真挚的祝福,而等候在城堡外的贵族们也同时露出了热烈的笑容,互相道贺,他们见证了世界上最为尊贵的一对新人的诞生,所有人脸上都是与有荣焉的笑意。
拉斐尔悄然无声地离开了这间气氛欢腾的大厅,此刻的主角并不是他,教皇的离去也没有引起什么人的注意,人群中一双淡褐色的眼睛却如影随形地移了过来,无声地看着他消失在门口。
城堡下的空地上,为了庆贺婚约仪式的结束,已经摆开了盛大的席面,珍奇昂贵的食材从前两天开始就源源不断地运送到这里,弗朗索瓦四世好像打定了主意要在这里举办一场史无前例的宴会,周边的村庄全都获得了来自皇帝的赏赐,穷苦的人们生平第一次吃到了不掺杂砂石麦麸的白面包、滋滋冒油的烤肉和甘甜的酒水,大桶大桶的葡萄酒、蜂蜜酒和果酒不要钱似的运送到每一个有人居住的地方,任凭他们随意灌装饮用。
据桑夏估算,光是赏赐周围村庄的费用,就达到了上万金佛罗林,别黎各女亲王私下里和拉斐尔提起这件事的时候,心痛得皱起了脸。
桑夏作为罗曼的公主,当然不是吝啬这些钱,她手里那些珍奇的宝物每一件都价值昂贵,每年下面的贵族送给她的生日礼物总价都能达到十数万金佛罗林,只不过最近罗曼正在为了亚述的事情调兵,跨越漫长距离的远征军需要庞大的军费开支,连罗曼宫廷都开始勒紧裤腰带供应前线的物资,亚曼拉率军出征亚述,一切后勤供应和拨款都由桑夏管理,于是公主殿下也难得尝到了当家人的心酸。
拉斐尔想起桑夏当时的表情,不由笑了一下,这个笑容像是浮在水里的花,很快就被水流冲散了,一只手握着金杯递到了他面前,打断了拉斐尔的思绪。
猩红如血的酒在金杯里摇晃,折射出粼粼的微光,拉斐尔看见自己的脸倒映在水面上,在波纹中扭曲狰狞地凝视着自己。
拉斐尔转过身,没有接过金杯,看着此刻出现在这里的人,露出疑惑的神情:“陛下?您现在应该在下面接受人们的祝贺。”
盛装的弗朗索瓦四世笑容腼腆:“我不太习惯那样的环境……您不是也没有参与吗?”
全身上下都按照加莱的审美披挂着金银饰品的皇帝像是一尊金灿灿的大人偶,羊毛卷般厚重的长发披在背后,一双温软和善的眼睛里透着小鹿般纯良的无辜意味,一点不像个手握重权的皇帝。
“我并不是这场盛事的主角。”拉斐尔礼貌客气地说。
“您对我真是冷淡,”小皇帝仿佛叹了口气,语调软绵绵的,“可是您对您身边的人都那样亲昵,我的未婚妻子也与您非常亲近,难道我哪里做得不够好,让您不高兴了吗?”
拉斐尔极快地蹙了一下眉头,下意识地解释:“请您不要误会,我必须严正声明,我和桑夏殿下只是朋友,她会是您最忠诚的妻子,我并不希望我的存在令你们之间和睦的关系产生裂痕。”
“没关系,”然而弗朗索瓦虽然说出了那样的话,却好像一点都不生气,反而莫名其妙地高兴了起来,“我并不介意这个,但是您称呼她的名字,却还是喊我陛下。”
小皇帝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拉斐尔,其中的意味不言自明。
拉斐尔愣了一下,心里那种古怪的感觉越来越明显。
脸色雪白的小皇帝再度向前走了一小步,将手中的金杯递给拉斐尔,声音轻飘:“我在都德莱的时候,教授宗教学的老师和我提起过你,当然,作为翡冷翠的圣座,宗教史怎么可能将你遗漏。”
弗朗索瓦的眼睛凑近了,他突破了社交距离,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到快要感知到对方的呼吸,拉斐尔脸上的笑容已经有些僵硬,他目光冷冷地看着这位尊贵的皇帝,对方对他的敌意仿若未觉:“我们是同一年出生的。”
他的话题转换得飞快,像是个癔病患者在自己的世界里攫取那些离散的思维碎片。
“……我们年龄一样,境遇相似……多么有趣,我有一个恨不得我立刻去死的叔叔,你也有一个掌控着你全部的秘书长,我们都是被人抓在手心里的傀儡,他们叫我们干什么,我们就得干什么,皇帝陛下——哈,至高无上的教宗!”
他咯咯笑起来,雪白的脸颊上泛起了病态的潮红:“我们难道不是一样的吗?我懂你,你也了解我,尽管我们之前从未相见,可是在这个世界上,我就是你、你就是我!我们周围的人都想从我们身上获取名利和权力,鬣狗环绕在王座边,我们的酒杯里永远有毒药,我们的床头悬着长刀——”
拉斐尔在听见其中某句话的时候就霎时间变了脸色,他低声警告:“陛下!”
弗朗索瓦不仅没有停止,反而加快了语速,柔软粘连的音调含混地组合在一起,像是粘稠的浆糊、长蛇带着毒液的信子,刁钻地游进拉斐尔的耳朵:“你在害怕什么?不要害怕,我不会伤害你的,我怎么会伤害你……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比我更爱你,我从看见你的第一眼就知道,我们的灵魂是一样的。”
拉斐尔的脸色彻底变了,他猛地后退了一步,整个人都僵直得像是石膏像,震惊、愤怒、愕然从他淡紫色的瞳孔中一闪而过,弗朗索瓦定定地看着他,手里的金杯不偏不倚地举在拉斐尔面前,眼中闪过了一丝受伤:“你不相信我?”
这简直就是疯子的呓语!
因为遭受的冲击过大,拉斐尔的语言能力都有短暂的缺失,他做梦都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面对这种场面——他的好朋友、无血缘的妹妹的未婚夫,在他面前对他示爱?!
他们不仅性别相同,还身份敏感,一个是加莱的皇帝,一个是翡冷翠的教皇,拉斐尔在极度震惊之下,甚至还在思考,这会不会是一个无聊的玩笑,下一秒弗朗索瓦四世就会露出恶作剧得逞的表情,如果是这样,拉斐尔愿意原谅他的冒犯——只要他承认这是一个玩笑!
可是那双淡褐色的眼睛始终带着过分投入的笑意看着他,在某一个角度,阳光投射下来,弗朗索瓦淡褐色的瞳孔像是覆上了淡金,宛如蛇类的竖瞳,里面都是无机质的冰冷的窥探,拉斐尔浑身发冷,像是被隐匿在树丛间爬行的蛇纳入了捕猎范围,那种全身被缠绕舔舐的古怪感觉令他头脑晕眩。
“您喝醉了。”拉斐尔最终只是冷冰冰地说,“您说了一些不太理智的话,我没有听清楚,希望您醒来之后再好好思考一下,桑夏殿下还在楼下等您,加莱和罗曼的贵族们都在等待着向您送上祝福,您的叔叔也在都德莱等待您的回归——不要再喝这么多了,陛下。”
他加重了最后几句话的力道,提醒弗朗索瓦不要忘记自己的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