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位教皇(72)
他的玫瑰,已经被风暴打磨成了无坚不摧的宝石,正要往那至高的地方而去。
那之后他们会怎么样呢?
尤里乌斯不愿意去想这么遥远的事情,那些敌对、阴谋、交易、赌博,暂时都搁置一旁吧,他此刻只是静静地站在拉斐尔身后的柱子旁,不远不近地看着这一切,看着他散发出能照耀整个翡冷翠的熠熠光辉。
他希望这一秒长一点、再长一点。
莱斯赫特在教皇踏出大法庭大门的那一瞬间就紧绷起了神经,他带着骑士们远远地分散在各个街道,不让更多的人汇集过来,时不时地抬起头焦虑地看看大法庭的方向,在这个距离他听不见冕下说了什么,但这不妨碍他为之担忧。
神啊,请您庇佑他,莱斯赫特从未这样虔诚地祈祷,他不应当在此受到伤害。
在人群的瞩目中,拉斐尔接着说:“我知道你们来这里是为了什么,你们期望为死在疫病中的亲人、朋友们讨一个公道,你们期望看见罪人得到应有的惩罚,期望看见他们因为自己犯下的恶行而忏悔——这一次审判正是为此出现的,所有法官都庄严宣誓了将秉承法律的尊严公平公正,所有特殊陪审团成员都是我从整个翡冷翠的户籍档案中任意抽选的,他们中有和你们一样经历了那场灾难的幸存者,有目睹了一切的见证者,也有尽心竭力为你们运送过物资的好心人,他们虔诚、正直、善良,按着圣典宣誓过自己将会绝对公正,你们完全可以信任他们,让他们将你们想要的结果带回来。”
人群陷入了死一般的静默。
一个女人忽然提高了声音:“我们不要这个!”
拉斐尔的视线投向她,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她身上,不少人低声嘀咕,指责她失礼地打断了冕下的话,衣着破旧却尽量干净的女人看起来三十多岁,被生活磋磨出了一张饱经风霜的脸,双手关节粗大,皮肤皴裂,握着一根手臂粗的木棍,气势凶悍,但在教皇看向她时,她瑟缩了一下,还是胆怯地低下了头。
“姐妹,或许我有幸知道您的名字?”拉斐尔温柔地问。
那个农妇鼓足了勇气,结结巴巴地说:“劳、劳拉……”
有个粗犷的男声同时响起:“她是酒馆的酒桶劳拉!”
人群里响起了一阵低低的哄笑,拉斐尔没有笑,他轻声问:“劳拉姐妹,你说你不想要大法庭给出的公平,那你想要什么呢?”
劳拉抬起头,她皮肤松弛红肿的眼睛里蓄满了泪水:“公平……我们本来都是来要那个公平的,可是那些罪人并不认为他们自己有错!他们都是有钱人,那些老爷们,他们想要土地,就把我们赶进河里,他们想要钱,就搜刮掉我们的最后一块布,他们不把我们当人——难道他们会为杀掉了牛羊而后悔吗?他还在法庭上狡辩!甚至污蔑您!”
“她说得对!他们都是十恶不赦的恶人,他们根本不会忏悔!”
随即有人大声附和起来,越来越多的声音开始痛斥领主们的过错。
“他们不忏悔,我们也不要他们假惺惺的歉意!吊死他们!用他们的血洗刷他们的罪恶!”
最后这句话宛若雷鸣,瞬间引起了大量共鸣。
“吊死他们!让他们血债血偿!”
他们大声呐喊着,劳拉也用力挥舞着手臂发出声嘶力竭的喊声,头发凌乱地贴在面颊上,眼里射出饿狼似的凶狠光芒。
“冕下!您是我们的圣父!您是翡冷翠的君主!我们爱戴您、信任您,我们……”劳拉哭着说,最后的尾音没入了断断续续的哭腔里。
拉斐尔望着她,再度抬起双手,等声音的浪潮熄灭后,他说:“作为你们的圣父,我很想要如你们所愿,但城市需要秩序、需要法律,那么,让我们回到古老的传统里去吧,让整个翡冷翠,作为最公正的审判官,监督这场审判的进行。”
他侧过身体,向着半开的大门下令:“将法庭搬到这里来,我要整个翡冷翠都参与这场审判。”
第45章
翡冷翠宝石(十六)
一张张长桌被挪到法庭前的空地上,黑衣修士带着法庭成员鱼贯而出,站在桌后,这是前所未有的壮举,向着低贱的人民公开法庭审理的全过程,就好像他们是什么需要尊重的对象一样,难道审判还需要听从他们的意见吗?
但是没有人敢在此时此刻发出质问,他们噤若寒蝉地乖乖站在自己的位置上,目之所及的所有地方,都站满了人。
大法官颤巍巍地被一左一右两名修士搀扶着,他似乎有点腿软,手里拿着一张羊皮纸,努力撑着嗓子大声说:“……遵照翡冷翠最广大人民的愿望,大法庭秉承公平、公正、公开的原则,将在此进行对以劳恩·鲁索为首的教皇国领主犯下谋杀教皇、屠戮平民等罪行的审判,下面,由证人叙述证词。”
大法官说一句,就由站在他身旁的修士原模原样地重复一遍,一个人接着一个人将他的话一直传到街道的尽头。
和作为教廷主阵地的神迹广场下埋设了大量扩音铜管不同,大法庭这边一向不被宠爱,就像是被冷落的孩子,建筑已经有好多年没有修缮,当然也赶不上铺设扩音设备这样的好事,于是现在就只能依靠最原始的人工传话。
大法官喊完了教皇执事要求他说的话,心里不由得泛起嘀咕,证人叙述证词这个环节刚刚已经结束了,为什么还要再重新来一遍?但这是冕下的要求,他不敢不听,执事甚至送来了一张羊皮纸,要求他按照上面的话照着念,大法官得说,他有一种被侮辱了专业水平的感觉。
但还是那句话,他不敢不听。
老人将羊皮纸攥在手心里,手心的汗濡湿了上面潦草的文字,他认出来,上面的字迹属于教皇宫秘书长波提亚阁下。
他不想去深究这其中有什么用意,他只是凭借多年的生存经验,敏感地察觉到今天这场审判很可能会走向一个出人意料——但是一定在某几个人计划中的结局。
证人们也发觉了流程的重复,他们互相交换着疑惑忐忑的眼神,意识到了其中必然存在着某些问题,可是不等他们想更多,早就准备好了的黑衣修士拿着圣典走上来,催促着他们宣誓。
他们只能怀着满腹的困惑,再一次进行了宣誓。
而在他们宣誓的时候,被治安队员们包围保护起来的被告——这是必要的,否则他们就会在走出大法庭的那一瞬间被愤怒的人们撕扯成碎片——也察觉了异常,昆汀扭过头朝着他们想说什么,话还没有出口,就被密切关注着他们的治安队员喝止了。
与在大法庭内任由他们畅所欲言不同,现在的拉斐尔不需要他们多说除了认罪外的任何话语。
“对于劳恩·鲁索等人试图谋杀教皇以及屠戮平民、收买公职人员等六十八项罪行,请证人进行证词陈述。”大法官大声说。
之前在大法庭内流畅叙述的证人们都迟疑了。
万众瞩目之下,他们所说的每一句话都被忠实地传达到所有人耳边,整个翡冷翠都在倾听他们的话语,这令他们感到本能的警惕,甚至有人打定主意要做个闭口的河蚌。
被安置在一旁的扶手椅中的教皇看出了他们想要临场变卦,冷笑了一下,朝身后的费兰特侧了侧脸,轻声说:“提醒一下那位女士,她想要的是什么。”
费兰特从身后退下,隐蔽地在人群中穿行,最后站在了正对着证人席前方的人群中,他根本没有开口,眼神直接而坦白地对上了其中的那位女领主。
戴着大檐帽和面纱的女人与人潮中的费兰特对视了。
不需要费兰特说话,也不用他做任何动作,敏锐的女人就意识到了他想说的话。
女人面纱下的脸色变化了几番,最终下定了决心,深吸一口气,向前踏出一步:“我,卢克蕾莎·比安奇,在此宣誓我所说的一切都为真实。”
“三月十八日……”
她再次一字一句地将曾经发生过的事娓娓道来,从那场秘密的集会,到之后每个人在其中做了什么,细节详尽到令人胆寒,每一句交谈、每一个人的眼神和动作,都在她绝佳的记忆力中被完整地重复出来,修士们跟着一句一句将她的话传向四面八方,人们的脸色随着她平静的叙述慢慢发生了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