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位教皇(244)
“拉法?”
能这样称呼教皇名讳的人已经不多了,拉斐尔没有回头,带着点抱怨的语气说:“我想我还没有糊涂到需要有人时时刻刻盯着……”
“是的,当然,”来人走到拉斐尔身边,和他并立,拉斐尔自然地伸出手让他搀扶——这是数不尽的时间积淀下来的习惯,“是我想见你,请伟大的圣西斯廷一世满足我这个凡人一点不得体的请求吧。”
拉斐尔瞪了他两秒,两个人同时笑起来。
“好吧,我宽恕。”
经常用在庄严肃穆的大祷告场合的教皇发言被他这么一本正经地说出来,就带了点温柔的亲昵。
笑着笑着,拉斐尔的视线就定在了来人身上,迎着阳光,他需要眯着眼睛才能看清楚那张脸,尽管他是亲眼看着这个男人从英俊无俦缓慢地衰老成现在这副样子的,但他仿佛还是头一回见到他,将他与记忆里那个意气风发的骑士长一对比,拉斐尔心里升起了一股对于时间的不可思议。
莱斯赫特温和地任由他打量,昔日倾倒多少贵妇人的俊美骑士长当然也被公平地赋予了白发和皱纹,但他身上依旧带着属于骑士的影子,脊背笔挺,身型挺拔,被遮挡在宽松衣物下的身躯并非只有干枯的皮肉,至少他的身体还能撑得起圣殿骑士团的制服——尽管他也很多年没有穿那套衣服了。
拉斐尔咕哝了一句:“你看起来也老得有点不像话了,骑在马上的时候还会有淑女给你献花吗?”
莱斯赫特开始笑,他并不在乎拉斐尔这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只是习惯性地宽容附和:“淑女们的目光都在年轻的帅小伙子身上呢,我早就已经老得上不去马了,而且我比你年纪大,当圣主还眷顾着你、替你拖延凋零时间的时候,我就已经有白头发和皱纹啦。”
“那她们可真是没有眼福,谁都知道骑在马上的莱斯赫特阁下是翡冷翠的招牌风景——很多人都愿意为了看你一眼花上半个银币。”
拉斐尔语气里还真的有了货真价实的惋惜。
莱斯赫特早就适应了他的调侃,倒也没有什么大的反应,扶着拉斐尔慢悠悠地往前走,虽然他的年纪比拉斐尔大,可拉斐尔年幼时吃了太多的苦头,早年的经历掏空了他的身体,无论之后如何弥补,那些珍贵的药材都还是从他破了个洞的身体里源源不断地流失出去,事实上,拉斐尔能够安稳地活到七十岁,对医生们而言已经是一个了不起的奇迹。
他们悠闲缓慢地从花廊走上内庭,半封闭式的走廊尽头就是拉斐尔的卧室,莱斯赫特脑子里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刚才似乎有什么不对劲——
他停下了脚步,表情开始变得严肃起来:“等一下——你说半个银币——”
骑士长逐渐露出了不可置信的表情:“我说那几年为什么突然给我安排了从教皇宫到中央大街的巡逻,还总是在下午——你该不会真的收钱了吧?!”
拉斐尔“啊”了一声,脸上闪过一丝懊恼,试图解释:“其实也没有收很多……”
“所以是真的收了?!”莱斯赫特好像当头一个晴天霹雳,“所以那些试图往我的靴子里塞钱的姑娘……”
“嗯?往你靴子里塞钱?”拉斐尔听见了以前没听过的东西,“塞了多少?”
不,等一下,重点是这个吗?重点难道不是教皇秘密地把圣殿骑士团的团长骗出去当旅游景点吗?!
拉斐尔心虚了一会儿,很快又理直气壮起来:“可是那段时间翡冷翠的财政遇到了点困难,再说了,赚来的钱都用在给你的骑士团翻修各种设施上了,我一个银币都没有贪!”
莱斯赫特哭笑不得地看着他,迟疑了半晌,最终还是只能消气,不然能怎么样呢?他从来在拉斐尔面前只能不断后退,妥协。
“你可以先告诉我。”他认真地说。
拉斐尔像个小孩子那样哼哼:“然后被否决?”
“不,”骑士长的眼睛还是和年轻时一样翠绿明亮,“只要你向我提出要求。”
他说:“骑士永远不会拒绝他的君主。”
拉斐尔盯了他一会儿,拍了拍莱斯赫特的肩膀:“好的,骑士,那么请问我今晚可以来一杯加了威士忌的蜂蜜酒吗?”
刚刚许下了坚实诺言的骑士长立马变了张脸,不容置疑地拒绝:“不可以,冕下,你今晚会头疼。”
拉斐尔遗憾地“哦”了一声,推开门,把莱斯赫特拦在外面:“那么,伟大的圣西斯廷一世要休息了,和他进行了英勇斗争并取得了胜利的骑士也请退下吧。”
莱斯赫特叹口气,再一次纵容了自己的教皇那点小小的脾气:“是,冕下。”
庆贺圣西斯廷一世诞辰七十年的活动将会持续近一个月,整个教皇国以翡冷翠为中心,所有教堂都将组织规模不等的餐会和各种活动,每天夜幕降临后的两个小时内,翡冷翠将不间断地在各个地区点燃烟花,里面还参杂着许多民众自发组织、购买的烟花,整座城市都被笼罩进迷醉、醺醺然的快乐泡沫里。
佩戴着百合和鸢尾的市民们自发结成队伍,在大街小巷游行,口中呼喊着圣西斯廷一世的尊号,队伍经过的地方,每一户人家都打开门,为他们送上清水和面包。
他们近乎虔诚地热爱着那位教皇,在翡冷翠乃至教皇国的历史上,这是前所未有的现象。
圣西斯廷宫的宴会在日落前就开始了,教皇由于身体缘故,只是露了一面,其他时候都由他的学生作为他的代言人,在整座宫殿沉浸在热闹的辉煌中时,一个褐色卷发的小姑娘抱着一只罐子,偷偷从回廊边沿蹭进了二楼安静的休息室。
“啊,感谢我亲爱的小卢克蕾莎,你和你的母亲一样贴心。”从宴会上离开的教皇坐在窗边的躺椅上,笑眯眯地看着小女孩把那个罐子放在桌上,透明的玻璃罐里,熔金般流淌摇晃的蜂蜜酒折射出漂亮的光晕。
“这是最后一次,冕下,再帮您偷酒,我会被爸爸揪耳朵的。”小卢克蕾莎有着和母亲一样的名字,那位主持编纂了《翡冷翠编年史》的女历史学家常年在世界各地东奔西跑,收集史料,她拥有了一段爱情,并在东奔西跑的路途中收养了好几个孤儿,她的丈夫坚定地支持着妻子的事业,一手揽过了所有教育孩子的工作,从三十年前一直到现在。
这让小卢克蕾莎相比起养母,总是更害怕养父,哪怕她还小,她也知道不论是父母还是身边其他人,他们都格外紧张冕下的身体状况,如果被爸爸发现她替冕下偷酒,爸爸一定会让她顶着妈妈书架上最厚的那本书站在门口唱歌的!
“嘘,那我们谁都不说,约尔不会知道的,如果他要惩罚你,你就来找我,或者去找你的阿斯塔西尼亚阿姨。”
阿斯塔西尼亚脾气火爆,对女性有着近乎无底线的宽容,又最喜欢小孩子,约尔如果敢在她面前说要“惩罚”女儿,已经成为了翡冷翠医学院院长的女人是真的会抄起手术刀和他决一死战的。
教皇摸了摸小姑娘的头,得到对方一个眼神亮亮的笑容。
但是……当然,拉斐尔在心里默默地想,约尔倒霉了之后紧跟着倒霉的就会是自己,阿斯塔西尼亚可不会因为他是教皇就宽容地放过他“怂恿”小孩的错。
小姑娘贴心地将玻璃罐子抱起来,拧开盖子,将香气四溢的蜂蜜酒倒入金壶中,她的手不那么稳,许多蜂蜜酒洒了出来,拉斐尔只是笑着看,没有说什么,等小姑娘完成了自己的工作,拉斐尔给她让了个位置,让她坐在自己身边:“今天想听什么故事呢?”
卢克蕾莎乖乖地坐在拉斐尔身边,掰着手指数:“海盗的故事听完了,银行家的故事也听完了……”
她思考了一会儿,视线自然地落在窗外,夜空绽开了大片大片璀璨的烟火,几乎要点亮整座城市,这让她轻易地看见了伫立在教皇宫旁的那座灰色高塔,在各种各样漂亮的彩色里,它就像是一支黯淡的蜡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