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位教皇(197)
任何一个活人,经过这样的处理后,都不会和自己生前有多少相像的。
教皇捧着这颗狰狞的头颅,念诵完了一整篇安魂祝祷的圣词,小心地将头颅放进棺材里,做这个动作需要他将半个身体都弯入棺木,里面填满了昂贵的香料,但拉斐尔还是能够闻到那股形影不离的属于死亡的腐臭气息。
“愿你在圣主的怀抱里安息,”拉斐尔轻声对死者说,“并获得来世的无限幸福和欢愉。”
他直起身体,退后两步,身后等候已久的入殓师立即上前代替了他的位置,开始忙碌地为公爵修饰遗容。
等他做完一切,雷德里克的遗体就要被运回翡冷翠,交给他的母亲卡珊德拉夫人主持葬礼,葬入波提亚的家族墓地。
基于一个人都会有的怜悯,拉斐尔衷心希望入殓师能将雷德里克的遗体修饰得更好一些,至少让那位可怜的母亲不至于再次遭受一遍内心的凌迟。
费兰特嘴里叼着一根野草等候在地窖出口,出神地看着脚边走过的一列蚂蚁发呆,连拉斐尔走到他身边了都没有察觉。
“在想什么?”拉斐尔难得这样有耐心地和他说公事以外的事。
费兰特吐掉嘴里被咬得根茎软烂的野草,笑容满面:“我在想,等你拥有了两顶冠冕,地上神国如你所愿建立起来,你会在哪里建立你的宫廷呢?”
这确实是一个好问题。
亚曼拉的悲剧有一部分就是因为这个,拉斐尔一直很谨慎地避免在公开场合甚至私下里明确回答相关问题,他只是暧昧隐晦地在不同人面前透露不同的倾向,这给了所有人一个错觉,就好像他永远和自己站在一边。
不过也没什么人会像费兰特这样大大咧咧地向教皇提问。
拉斐尔把双手束在袖子里,含糊地回答:“这问题很难,你知道。”
“是,我知道,所以我想知道你会怎么做。”费兰特好奇地看着他,“我想亚述人应该无法接受自己被连续两代君主放弃,想想看,超过半个世纪,亚述的君主都不在亚述的国土上执政,这件事情的确显得不那么靠谱。”
“可是如果你要离开翡冷翠——我得说,教廷也会不高兴的,那些枢机主教,他们都不是什么安分守己的人。”
掌握着翡冷翠最多密辛的仲裁局首领露出了嫌恶的表情。
拉斐尔被他那种看见脏东西似的表情逗笑了,很快又恢复云淡风轻的样子:“或许——或许,谁知道呢。”
他依旧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只是叹了口气:“我还在想,再让我想想,这件事并不是目前最迫切的。”
费兰特善解人意地点点头:“的确,我们得先解决掉那个疯子。”
拉斐尔笑了一下,精致秀丽的脸上出现了不符合教皇仪态的狡猾神采:“噢,那个,他很快就没办法把精力放在我们身上了。”
在亚述平原上的会谈无疾而终时,在世人面前消失了百年之久的圣殿骑士团旗帜重新飘扬在了翡冷翠上空。
贵族们惊愕地看着这支气宇轩昂的队伍从大道穿过,他们浑身穿戴着银白色的甲胄,面具和头盔将整张脸覆盖得严严实实,属于人的一切特征,呼吸、心跳、笑容和眼神,全部被覆盖在冰冷的盔甲下面,他们就像是沉默的雕塑、坚硬的铁块,带着令人战栗的恐怖气势而来。
“圣主啊。”有人无声地呻|吟。
这是销声匿迹在史书里的军团,曾经将教皇国的旗帜插遍每一个国家的伟大长矛,他们的光辉无可匹敌,烙印在基因里被征服的恐惧让所有敌人的后代都为之发抖。
但他们已经被埋葬在历史的灰烬里,从教皇的长矛变成一把可怜的玩具刀,连带着教皇国凌驾在诸国之上的荣耀一起,只能在半夜的梦境里寻找一下过往的辉煌——然而他们看见了什么?!
一支军队!一支绝对不应该存在的军队!
这是怎么回事?每个人都带着震惊面面相觑。
没有人知道这是怎么做到的,他们的冕下在无声无息间,重建了那支纵横四海的强大军队,这意味着什么?
他们模模糊糊地察觉到了什么,只是说不出来,最后,不知道是谁,从喉咙里声嘶力竭地咆哮出了一句快要破音的话:“圣西斯廷一世万岁——!教皇国万岁!”
这句话像瘟疫一样在人群中蔓延,组成了汹涌的声浪,广场上悠闲的鸽子被惊吓到,震开翅膀,匆匆飞向了被霞光笼罩的天穹。
这是第一次,人们在呐喊时,将圣西斯廷一世的名字被放在教皇国之前。
拉斐尔没有听到这样的欢呼,队伍领头的骑士单手握着缰绳,侧过脸,看见一个被母亲抱在怀里的小女孩也口齿不清地跟着欢呼冕下的名字,面甲下,骑士长冰冷的脸色放暖了,他露出一个没有人能看见的微笑,抬起手,隔着人墙遥遥对那个小女孩画了个荆棘双翼的手势,得到了圣座下骑士赐福的小女孩被母亲抱着向骑士们鞠躬,等她们再次抬头时,那位挺拔的领头骑士已经消失在了她们的视线里。
圣殿骑士团在离开翡冷翠后就迅速化整为零,一支队伍由莱斯赫特率领着,抄小路赶往都德莱,队伍里还有那位身宽体胖的弗朗索瓦公爵,他们需要沿路联络公爵的旧部,为后面的军队打开通往都德莱的大门。
莱斯赫特一行人秘密穿过了加莱的边境线,弗朗索瓦公爵骑在马上——值得一提的是,这匹马正艰难地喘着粗气——望着面前的森林,出了一口气。
森林边缘悬挂着警示牌,上面简单粗暴地画着一个斧头和巨大的叉,以及用作恐吓的骷髅手骨,这是用来警告平民的,依照加莱的法律,加莱境内的全部森林、河流都归属王室所有,更具体地,归属皇帝本人所有,偷偷砍伐树木就是在抢夺侵犯皇帝的财产,犯下这个罪行的人会被处以砍手的刑罚。
在看见这个木牌的瞬间,弗朗索瓦公爵就感受到了一种“回家了”的熟悉感,他舒服地用力呼吸几次,心里充满了将要获得一切的膨胀情绪,这让他很有想要分享自己年少经历的冲动。
“我以前跟着我的兄长来过这边——每年的王室出巡,总是要到边境转一圈,当时这片森林还没有这么大,”公爵伸手比比划划,“是的,没有这么大,我们还接受了护林人献上的一只野兔,那只兔子吃起来有点腥臊,我的兄长一直认为它其实是护林人圈养的……”
“现在想起来,那只兔子也没有那么难吃。”公爵忽然没头没脑地说。
不过骑士长并不纵容他这种多愁善感:“阁下,下面我们往哪里走?”
弗朗索瓦公爵在马上调整了一下肚子上被挤到的肥肉,伸出粗胖的手指点了点东北方向:“范恩郡,我的几名部下被封到了那里,并且躲过了上一次的清洗。”
莱斯赫特问:“他们可靠吗?我不希望在踏进加莱的第一天,就被送上绞刑架。”
一向严肃的骑士长难得开了一个不怎么好笑的玩笑。
公爵被噎了一下,倒也没有因为这样的质疑生气,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比小皇帝更能接受别人的意见:“你说的有点道理,但是我能给他们的比那个小疯子更多,而且我们曾经在战场上互相交托过性命,最差的结果,就算他们不支持我,也不可能出卖我。”
莱斯赫特闻言不置可否,拍了拍马脖子,一行人短暂休整了一下,很快向着范恩郡的方向奔去。
公爵的游说很成功,在冷眼旁观的莱斯赫特看来,这位公爵有着这样那样的许多毛病,甚至私人品德也像一个满是网洞的筛子,可他在收拢人心方面倒是很有一手,豁达、豪迈,更重要的,他比那位皇帝陛下的情绪稳定多了。
这也就不意外,他所游说的每一个旧部都心甘情愿地加入了这支叛军队伍——当然,在公爵嘴里,他们这应该算复辟,尽管以加莱现行的王位继承法案,作为次子的他在长子有继承人的情况下并不能宣告他的继承权,可这不妨碍公爵正大光明地提出自己也是王位继承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