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位教皇(200)
这话没有错,而且十分聪明,尤里乌斯总能做出最有利的选择,且事实永远证明他是正确的,波提亚家曾经无比自豪于他的智慧,如果是在以前,没有人会质疑他的决定,但是现在不一样。
长桌边的老人们互相交换着眼神,他们今天想听到的并不是这些。
“你的理由充分且恰当,”一个老人慢慢说,他的语气很平和,态度也很好,“但我们今天只想知道一件事。”
尤里乌斯朝他礼貌性地一抬手,示意他问。
“你到底是波提亚的族长,还是教皇宫的秘书长?”
这个问题再次被抛了出来。
尤里乌斯心里产生了一丝烦躁和厌倦,他下意识地想要讽刺几句,却忽然察觉到了一点异样。
这点异样让他浑身的疲倦和不耐烦都像水洗一样消失得干干净净,敏锐如狐的波提亚族长轻轻眯起了眼睛,自进门以来,他第一次用谨慎的目光打量了一遍桌边的所有人,目光从他们各异的神态和动作上掠过,纷繁复杂的信息宛如浩瀚的洪流灌入他的大脑,又被理智冷静地选取、切割。
有哪里不太对。
他想。
他们今天特别执着于波提亚和拉斐尔的区分,这和以前希望将拉斐尔拉回家族里不太一样。
他再度将那个问题咀嚼了一遍,从短短的一句话里剖析出了连问话人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情绪倾向。
这好像不是一个用于检验他对家族忠诚度的问题,而更像是一种……站队。
生活在权力漩涡里的尤里乌斯天生对一切“站队”都有着绝对的敏锐度,一旦出现了需要站队的行为,就说明两方背后将会产生不可调和的矛盾。
波提亚家族和拉斐尔之间,会有什么矛盾?
或者说,一个古老的贵族家庭和教廷之间,会有什么矛盾?
尤里乌斯模模糊糊意识到了什么,这个猜测让他都感到了吃惊,但他还需要一点证据。
于是,铁灰色长发的男人调整了一下坐姿,将双手交错搭在桌面上:“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家族的荣耀,事实证明我的决策从未出错,当年我用半个家族银行买下了拉斐尔的选票,作为回报,你们哪一家的账户里没有堆得满满当当的金佛罗林?我们的投资获得了成百上千倍的回报,而你们还在斤斤计较当年抛出的那一半资金。”
尤里乌斯露出了一个充满嘲讽的笑意。
他的眼窝深邃,眉骨投下的阴影让深紫色的瞳孔晦暗不明,像一条潜伏在黑暗中等待猎物露出破绽的蛇。
“我们的确获得了足够的财富,”有人终于松口了,不那么明显地暗示道,“但财富永远不是终点,就算我们已经有了两个公爵头衔——其中的卢森公爵甚至还是卡珊德拉陪嫁过来的——但任何一个贵族家庭在提起波提亚的时候,永远只会称呼我们是卑贱的银行家、商人,而不会想起蓬巴杜的国王曾经也只是一个葡萄酒商人!”
尤里乌斯的手指抽搐了一下,很快被他自己用力握住。
他明白了。
波提亚家族的祖先以售卖棉麻制品发家,积累了足够的资金后开始放贷,最终建立起了叙拉古的第一家银行,以永不沉眠的金钱控制住了大半个叙拉古的经济命脉,成为了富可敌国的家族,甚至在十代之前,用钱买来了一个公爵爵位——就是目前尤里乌斯继承的莱茵公爵,这个爵位由教皇册封,是一个虚衔,并没有真正的领地。
这样的发家方式从始至终都和那些正统的贵族不太一样,所以哪怕是一个小小的子爵,只要他的爵位传承不断且大有来头,他就能轻蔑地称呼波提亚家族是“卑贱的商人”,当然,有脑子的人绝不会将这话说出口,不过谁都阻拦不了他们私下里这么想。
波提亚家从未停止过想要脱掉这层不堪的外衣,彻底跻身上流阶层的想法。
而他们选择的效仿对象是蓬巴杜。
这个地处罗曼和加莱之间的王国面积狭小,却是得到教廷和所有国家承认的合法王国,蓬巴杜的王室原本也只是葡萄酒商,从社会的底层一举跃升为绝对的顶层,不要说波提亚家族,就连公爵侯爵等贵族都眼馋得要命。
在王室面前,贵族算什么?
如果能有做君主的机会,谁会想要匍匐在王座下当仆人?
尤里乌斯的猜测被验证了。
他沉思了片刻,敲了敲桌面:“你们想从哪里获得王国的领土?”
这是一个最重要的问题,叙拉古半岛早就已经被彻底分割殆尽,这是一块被舔吃干净的蛋糕,蓬巴杜的成功也是因为当时的叙拉古一片混乱,给了葡萄酒商人趁虚而入的机会。
尤里乌斯并不惊讶老人们有这样的野心,甚至于他内心也有蠢蠢欲动的火焰在跳动,只不过他比所有人都更加理智冷静,于是他轻而易举地猜到了他们的想法。
“……你们该不会是在觊觎加莱的土地?”尤里乌斯的语气里带了点怪异的笑意。
他都不知道这些愚蠢的家伙究竟是短视还是自大。
他们该不会真的以为亚历山大六世对教廷现在的顺从是没有底线的百依百顺?加莱的授冠权的收回无疑是教廷势力的一次膨胀,作为教皇国权力最庞大的家族,波提亚拥有着操纵教廷的能力,可从本质上来说,教廷的势力和波提亚家族的势力,其实毫无关系。
波提亚如果离开了教廷这层外衣就仅仅只是一个银行家家族而已。
他们竟然想从加莱身上扯下一块肉,不要说加莱这一次的内战并没有给它造成致命打击,就算它在战争中元气大伤,也不是手中没有有力筹码的波提亚家族可以威胁的。
尤里乌斯又好气又好笑,那种极致的无语令他短暂地沉默了片刻,这种沉默大概让其他人误会了什么,立刻有人以委婉安抚的语气说:“那是另外一回事,我们现在需要的是教皇的立国许可,只有获得了教廷的承认,波提亚才能成为合法的王室。”
尤里乌斯对此不置可否,思考了一会儿才客观地说:“拉斐尔不会拒绝的。”
这是实话,波提亚家族是否自建王国,这对拉斐尔而言并没有什么大碍,反正教皇国永远是教皇国,就算一个新的国家出现,也需要获得拉斐尔的承认,拉斐尔的神权永远凌驾在王权之上,他的反对和赞同只取决于是否有足够的利益让他倾斜天平。
前提是,波提亚家没有僭越的想法。
目前的加莱正处于亚历山大六世和教皇的神权相互博弈磨合的状态,碍于还有个没死的弗朗索瓦四世在亚述虎视眈眈,两方不得不表现得如胶似漆,但是只要弗朗索瓦四世死掉,加莱的神权和王权无疑会立刻决裂,再次展开无声的角斗。
在这种时候,波提亚家想要在里面插一脚,扯着拉斐尔的名号给自己谋利益,对拉斐尔来说就是无法忍受的逾越之举了。
但是站在波提亚家的立场上,这个时候也正是他们入局浑水摸鱼的好时机,亚历山大六世绝不会在这个时候和教廷撕破脸,只要波提亚家能撕咬下一块肉并稳稳当当站住脚,实现这个看似疯狂的梦想就不再是空话。
“如果你们这么做了,绝对会惹怒拉斐尔,”尤里乌斯说,“他绝不可能承认新王国的存在,在某些时候,我们这位冕下并不是一个好脾气的人。”
也许是他的语气太过于中立,给了别人错觉,半晌后,有人轻声说:“所以——如果我们换一个脾气足够好的冕下呢?”
——你到底是波提亚的族长,还是教皇宫的秘书长?
尤里乌斯终于彻底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这的确是一个再明显不过的敲打和暗示。
他抬起头,大厅中的气氛再度陷入了僵滞的冰冷,所有人都用审视的目光紧紧盯着他,这是一个富丽堂皇的狩猎场,所有猎人都披上了华丽的皮囊,皮囊下还是野兽贪婪冷酷的铁石心肠,尤里乌斯一向是他们中最为强悍的头狼、领袖,他给他们带来了足够多的猎物,于是他们忠诚乖巧地跟随着他,但他们每时每刻都盯着他的后背,等着在他露出破绽或者不够勇猛的时候将他一并撕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