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位教皇(215)
皇帝快速斟酌了一下,咬着牙:“先杀了他!”
他话语中的指代非常明确,刚刚抢到了马匹的弗朗索瓦扭过头,冷森的眼睛里露出了毒蛇一样的光,不仅是亚历山大觉得这是个好机会,从钟塔里逃脱的弗朗索瓦也意识到了这个天赐良机,他可不想真的像条丧家之犬一样狼狈地逃离加莱。
他察觉到了桑夏的不怀好意,尽管他不在意自己被利用,也不愿意真的傻乎乎地变成寄居在罗曼的一个吉祥物。
这张赌桌上,每一个人都是亡命徒,他们将自己的性命、权力全都摆上了桌,互相算计是家常便饭,只要有一点能够赢的希望,承担一点风险又怎么了?
要么满盘皆输,要么赢家通吃,恰巧坐在这张赌桌上的人,没有谁认为自己会输。
只要我先杀了他。
这个想法同时浮现在每一个人心头。
亚历山大六世举起了枪。
弗朗索瓦弯弓搭箭。
落下的斩马|刀在半空卷出一道雪亮的弧线。
黑暗和混乱中,一蓬血光泼洒成猩红的花。
弗朗索瓦捂住被子弹穿透的肩膀,半张脸都因为疼痛而扭曲,但他丝毫没有要停下的意思,反而更疯狂地催动了马匹,他没有穿马靴,于是随手抓下用于固定丝绸领巾的领针,将那个精致而尖利的小东西狠狠扎进了马脖子里。
被疼痛刺激得发了疯的马匹发出了凄惨的悲鸣,癫狂地往前狂奔,弗朗索瓦在颠簸的马背上伏低了身体,那种令人五脏六腑都要滚出来的晕眩对他而言好像根本不存在,他奔过交战成一团的亲卫们,随手从一具尸体身上拔下了带血的长剑,目标明确地盯住了亚历山大六世的脖子。
十步,八步,六步……
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在兴奋地鼓噪,极致的喜悦催动他的头脑前所未有地清晰,连肩头剧烈的疼痛都变成了另一种愉悦,出了汗而黏稠的长剑手柄有点湿滑,这点不可控的小意外让他感到真实——即将嗅到血腥味的真实。
四步,三步——
瞳孔中的亚历山大六世脸上不受控地出现了面对疯子的狰狞表情,他同样举起了自己的佩剑,发出雄狮被挑衅时的凶狠咆哮。
仿佛是突然的一霎那,亚历山大六世肩上,那片沉沉的黑暗里,幽幽地浮现出了半张雪白绮丽的脸。
弗朗索瓦清楚地看见了亚历山大六世皱缩又放大的瞳孔,难以置信的神情爬上了他的脸,将五官拧成古怪滑稽的模样,有着一头卷曲黑色头发的男人嘴角噙着笑容,半张脸藏匿在皇帝身后,另一只手里的袖剑深深穿透了皇帝的心脏,他像是在拥抱自己的情人,环扣住皇帝腰腹的手臂却用力得肌肉隆起,那柄袖剑坚定地从皇帝心脏里穿出,然后拧动了一圈。
亚历山大六世手里的剑甚至还没有落下,穿着加莱王室亲卫制服的仲裁局局长握住他的手臂,对已经咫尺之距的弗朗索瓦咧开了嘴唇。
费兰特有一张堪称美貌的脸,在亚历山大六世还是公爵时,他还曾凭借这张脸成为过公爵的宠儿,那时他还是浮躁气盛的少年,固执地追寻自己心中的圣人,为了“正义”和“真相”对拉斐尔感到失望——
“下地狱忏悔去吧,人渣。”
他贴着亚历山大六世的耳朵,发出宛如审判的诅咒。
但他的视线没有一刻离开过飞驰而来的弗朗索瓦,亚历山大六世的手沉甸甸地往下坠,包括那具沉重的尸体,都不受控制地要从马上倾倒下去,费兰特用力控制住亚历山大六世的身躯不被一同带下马,这样一来,他就无法再腾出手去面对弗朗索瓦手里的剑。
不过这并不需要他去操心。
女王的斩马|刀后发先至,像划破夜色的晨曦,在弗朗索瓦瞳孔里绽开了一束苍白辉煌的火焰。
什么?
这怎么可能,他还没有——
弗朗索瓦心里纷乱繁杂的念头此起彼伏,他惊讶于自己居然还能想到这么多事情,又困惑于这短暂一霎里也没有什么事令他全身心地投入,他可能想了很多,也许什么都没想。
“啊啊啊啊啊啊啊!!!”
跌跌撞撞被带着跟在后面的尤利亚目睹了这个场景,无法控制地发出了尖叫。
女王勒住马匹,在马背上回身,冷冷地看着那个人从颠簸的马匹上摔下去,在尘土里滚了两圈,带出一条惨烈的血色。
那阵风又从背后吹了过来,卷起女王鬓边的长发,轻柔地覆去她发间的灰尘。
像母亲温暖粗糙的手。
桑夏若有所觉地仰头,等她再次回头,尘土中那具身躯已经没有了任何动静,灰扑扑地躺在那里,就算是多么高贵的血脉,死了也不过是躺在土地里,谁能想到那个以恐惧压制了加莱这么多年的疯子皇帝,最终的结局竟然是这样的。
没有戏剧性的舞台,也没有盛大的战争,他死的时候连王冠都没有。
铁蒺藜们以极高的效率清扫着战场,清理掉每一个亚历山大六世带出来的亲卫,这场结束了加莱王室数百年统治的战争看起来简直儿戏,而正是这样儿戏的战斗,轻松地断送了一个古老王室的所有血脉。
两个皇帝成为胜利的祭品,赌桌上的胜者只有一个人。
拉斐尔裹着斗篷,慢吞吞地在莱斯赫特的护送下找到这里,桑夏和费兰特已经在收尾,看见他过来,女王将长刀拄在了地上,语气温和:“你怎么来了。”
和他们初见时相比,那个活泼的、热烈大胆地对他承诺会带着军团来翡冷翠娶他的小公主已经变成了沉稳内敛的女王,拉斐尔说不清自己心里的情绪是什么,那对他而言实在太过于陌生。
他确实不擅长处理情感问题——一切发自内心的、真实的情感,都是他习惯性逃避的。
尤其是桑夏,那是他的妹妹。
亲情,一种更令他感到棘手的复杂陌生东西。
“我来解决一点小问题。”拉斐尔说,同时视线在周围逡巡,很快发现了他的目标。
“啊,你果然在这里。”
教皇摘掉兜帽,走到一个人面前,弯下腰。
“我以为你会回家,结果我居然猜错了,你跟着亚历山大来这里——怎么,你是想再为自己的人生押一把注吗?真可惜,你赌输了。”
趴在地上抱着头瑟瑟发抖的尤利亚子爵从手臂缝隙间抬起眼睛,看向面前的人,在接触到对方不带感情的笑容时,他浑身僵硬,他曾经无数次看见过这个人的画像,以各种各样的神情和姿态,被弗朗索瓦痴迷地凝视、抚摸,他咬着牙学习对方的神态和动作,把自己装扮成另一个人的样子。
等见到了真人,他才恍惚意识到,赝品就是赝品。
尤利亚急促地喘息,他说不出话,也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什么,不,他知道应该求饶,最好匍匐在地大声哭泣,倾诉自己的不得已,展现自己的可怜和无辜,这是他最擅长的。
可是、可是。
他发现自己的脖子里好像有根铁棒,让他怎么都无法将头弯下去,也无法张开嘴,说出那些本该烂熟的话。
是谁都可以,唯独不能是这个人,尤利亚捧着自己卑贱高傲的自尊心,战栗着发抖。
无论是谁都行,他可以向任何一个人求饶,唯独不能是这个人。
但拉斐尔也没有想过要去听他的求饶。
他的手指触及了袖中坚硬的短剑,平淡地说:“你或许不知道,你杀的卢森公爵,是我的弟弟。”
尤利亚的眼眶里浮上一层泪水,他猛然意识到了将会发生什么,这种恐惧瞬间摧毁了他那点不明不白的自尊心,他张开嘴,气流裹着细碎的哭腔:“不……求求您……我是被逼迫的……”
“也许,”拉斐尔轻声说,“但是都德莱以北的瓦塞汀小镇,嗯?”
尤利亚的声音一下子被堵在了喉咙里,那是他砍下雷德里克的头颅前,弗朗索瓦许诺给他的“奖赏”。
“他不是一个很好的弟弟,却为我而死。”拉斐尔面无表情地将短剑送进了尤利亚的喉咙,喷出来的血溅湿了他胸前的大片衣服,这不是一个很好的断绝生机的位置,拉斐尔单手按住他的肩膀,尤利亚的身躯在极致疼痛中扭曲挣扎着,拉斐尔手背上青筋绷起,死死按着尤利亚,整个人一动不动稳固如磐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