睚眦乱臣(34)
孟凛那幅温雅的样子仿佛又是一张面具,他又跪在了白烬的面前,可他不会笑着和他玩笑了,只会冷言冷语地跟他坦白自己一桩桩通敌叛国的罪行。
白烬梦见孟凛疏远的脸,在梦里都要皱起眉来。
后来……孟凛死了,死在刑部大牢里,那个冬日的雪夜,他一句辩解都不留,独独留了遗憾给白烬,让他过着往后的岁月。
白烬在一个月明星稀的夜里被人刺杀了,月色映上手里长剑闪着银光,天地空荡荡,一个穿着灰袍的男子拿剑指着他,他杀意浓重,他咬着牙问他:“孟凛……是你抓的?”
白烬被“孟凛”二字戳中了心弦,手里的剑收了半分力道,剑气锋芒少了,他的剑斜穿过去,竟被对面割断了衣袖。
已经许久没人与他提过孟凛了,可对面那人一个字也不愿多说,只一个劲儿地想杀他,白烬在梦里也见着刀光剑影,那人竟锲而不舍,追着他来了……整整四十七次,次次都只是为着孟凛寻仇,孟凛的名字又这样不舍不休地追着他了。
白烬在凌厉的一剑里醒了过来。
外面天还是黑的,门前的灯笼烛火让他撤了下来,也不知是几更天了,独独留了一团漆黑的静谧。嬿善汀
白烬喘息着,整个脑袋里都是安神香的味道,可他的困意已然是烟消云散了,左肩处的伤许是快好,透着细细的痒意,却仿佛是轻轻抓着他的心肝,这感觉并不好受,正同心里横着些什么,吞不进吐不出也抓不着。
白烬横躺在床上,他闭着眼睛,就这么到了天明。
***
这一日天色放晴,晨起迷雾之后便是旭日东升,而太阳乃是伴着阵鼓声升起来的。
巡抚衙门的鸣冤鼓许久不响了,这会儿 “咚咚”地震天响起,敲落了上面的灰尘,也给百姓敲开了淮北衙门的大门。
击鼓的却是林归,他扶着个老妇人到了衙门口,“老夫人您慢些走,如今淮北来了钦差,应大人是个好人,定会给您一家老小做主。”
余家的老妇感激涕零,她从京城回了淮北,她听着林归大声敲着衙鼓,想起亲身的遭遇,忍不住抹起了眼泪,“谢谢……谢谢,多谢大人……”
衙门里出来人,林归便不敲了,他对那老妇道:“老夫人,我便只能送你到此了,状词在您袖袋里,待会呈给里面的大人就行。”
“好好好……”那老妇人弯着腰,瘦弱的身子让人见着怜惜,她对着林归拜了一拜,她低声说道:“还请你帮我……多谢你家大人,是他,是他从……救我……”
林归赶紧把她扶起来,他对那老妇笑着,却轻微摇了摇头,他小声道:“大人知晓。”
那老妇把脑子里砍刀的影子赶紧抹了去,继续感激地点头道:“是是是……”
林归等老妇人进了衙门,才转身走到街上,那边停了辆马车,林归隔着帘子朝里面道:“小将军,事情都办完了。”
白烬掀开帘子,里面只坐了他一个人,他“嗯”了一声,“有劳你了。”
马车转动起来,白烬端坐在内,淮北的事差不多了结了,后续交给应如晦,白烬苦心孤诣地来了一趟淮北,也总算求仁得仁。
***
待到午后,风光明媚,白烬便捎上孟凛启程去京城了。
白小将军不喜排场,但这一路车队跟着将士人实在太多,依旧是有几分声势浩大。
孟凛这回没同白烬坐在一起,一路颠簸,他只能琢磨之后去京城的事情,能赶在去京城之前,就先让齐恂失了淮北,孟凛心里舒畅,看着日光觉得明媚。
可他回望到淮北的城门,又觉得有些惆怅了,终究也算故土,上一世离开了再没回去,此去也不知是不是条不归路。
白烬的马车走在他前头,孟凛连他的后脑勺都见不着,他心想去了京城,便不打算同小将军再牵扯什么。
算着时间,白烬如今应当是还住在六皇子的府上,孟凛不便再去打扰,而且他知白烬如今跟了齐曜,他若做与从前一样的选择,终究是立场不同。
淮北的折腾已然是多加出来的变故,此前他借白烬的手掺和淮北的事,也算是多少还了他的情谊,,他终究还是吃过白小将军的亏的。
孟凛叹了口气,京城的路宽着,总有不走一条路的时候。
……
一转眼便是半月。
去京城马车走了半个月,才快要到了京郊,京城也是艳阳天,树林里垂下的日光照着空气里的尘埃成了光柱,林下树影散乱了一地。
还有半日就要进京了,车队停下休整片刻,白烬坐久了马车也十分疲倦,他正靠着小憩,却听到外面有人喊他。
“白烬,你快出来!”
白烬掀开帘子看见孟凛,他骑在匹棕色的马上,冲他笑着:“我听林归说已经快到京郊了,就向他借了匹马来。”
日光稀疏地洒在孟凛的脸上,照得他眉眼明亮,“这半个月我被马车晃得骨头都快散架了,小公子,我们去骑马吧!”
白烬第一反应是他又在折腾什么?可他许久没见孟凛这样对他说笑,有些晃了神,他又觉得变的只有自己,孟凛依旧是从前那个祁阳的孟凛了。
白烬揉了揉肩骨,朝他点头:“好。”
白烬骑着匹黑马同孟凛并排,孟凛小心地拉住缰绳:“白烬,我可好些年没有骑过马了,你待会儿骑慢点等等我。”
白烬有些担心地看着他,孟凛身子骨像是弱不禁风的,他别骑出什么好歹来,可白烬还没张口,便听孟凛“驾——”的一声,马鞭一扬,那马长鸣一声,立刻便冲了出去。
明暗交错的光影下孟凛的青衣灌满了风,他的声音顺风而来:“小公子——我可不等你了!”
“……”白烬只能赶紧跟了上去,他骑在马上,冬日被阳光照得微暖的风扑面而来,让人不由得想起春三月,往人心头的阴霾上吹去,不着痕迹地化成云雨。
孟凛死死拽着马绳,他心里其实有些发慌,这马他没骑过,颠得他本就酸痛的身子骨仿佛是真要散架了,可他被风吹着,风和日光都从耳畔呼啸而过,枯草没不住身下的马蹄,没有人能拦住他,他像是往洪流里不顾一切地跳下去,滚滚浪涛身前过,所有的喜怒哀乐全都抛开不管,天地苍茫,孑然一身的自由自在。
白烬怕孟凛出事,他奔得更快,不一会儿便赶上了他,“孟凛,你小心别……”
“什么?”孟凛偏头大声地往风里喊:“我听不见——”
白烬敛着眉加大了声音:“我说你小心。”
孟凛笑着,离了树荫,京郊有一大片的草场,他勒着马绳放慢了步子,他的头被风吹得清醒,心却砰砰跳着,“白烬,你又有什么事情烦忧?”
孟凛看着远处的天,那边正是繁华京都的所在,“小公子这些天眉头几乎没有展开过,此次见你,不知是京中的事情惹你苦闷,还是……”
“还是因着你师父的事情……你情绪不好我本不便多说,但是小公子……”孟凛回过头来看着白烬,他这会儿眉眼温柔,正同山间明月清风,“这世间没有什么事情是过不去的,哪怕人死了,也不过是奔着下一场来去匆忙的人生而去,山川河流,万河归海,回不了头又总会是归于一处。”
孟凛极少会这样认真又细腻地和白烬说话,白烬的心里仿佛是被滴了一池淅沥的春雨,竟然要在他那无人问津的心土里生出枝繁叶茂来。
“白烬,你才多大呀,你的人生还长着呢。”孟凛任着身下的马缓步走着,他也放缓了语速,“什么不知天高地厚自负才高八斗,那都是少年人的恣意潇洒。”
孟凛像是想到什么摇摇头:“小公子该做个无忧的少年郎才好。”
白烬早不是个少年郎了,他如今不过十七岁的面貌,却早已在风云诡谲的朝廷里沉浮了多年,他看过了身边人的离去,看过了不留余地的针锋相对,他被算计着从白小公子变成了白将军,他若不如履薄冰地重新筹谋,又怎么能再不让遗憾缠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