睚眦乱臣(183)
然而不想京城的人来得如此快,朱启元在京城失算,连安插在宫里的人也没了,心中是有满腔的火气,因而入主城中,气势汹汹地就将江南的知府下了狱中,然后敲山震虎地杀了个借由水患大发难财的富豪商贾,江南一时服帖地办起了大事。
朱启元就是傻子也知道这次的事一定要办得漂亮,才能在回京时抢回些面子,他也只好委屈自己亲力亲为,亲自去现场指挥筑起堤坝、开挖渠道。
然而一夜骤然暴雨,那加固到一半的堤坝忽然决堤,滔天洪水往那缺口奔涌而出,恍若巨兽瞬间吞没了房屋与田野。
在场人慌忙逃窜,然而意外还是发生了——身侧的护卫不知为何失了踪迹,朱启元被浪涛一口吞下,他竟被卷进了洪水里。
寻到人时,人已经如江水一样寒凉。
朱启元死了。
这消息如同飞箭传入南朝京城,掀起的轩然大波可见一般,朱殷上朝时当场知道了消息,他握住龙椅略微站起了身,却又无力瘫坐了回去。
朱殷气急攻心,当夜宫里就宣了太医。
朝中痛失老臣,又失了皇子,朱殷喝下那第一口苦涩的汤药时,头一回有了垂垂老矣的无力感,他宣了新任的钦天监监正过来,问他要当初求见时呈上的丹药。
可那监正支吾道还在炼制,他这些日子研制了许多天,那练出的丹药竟然皆与孟凛拿过去的不一样,如此回答惹得朱殷有些气恼,责令他择日呈上。
朝中如今就剩了一个皇子,恒王朱启明此刻倒是做足了臣子的本分,当即搬进宫里侍候父皇,每日伴其身侧,口中全是父皇有疾,儿臣心忧不已的话语。
然而这日,朱启明正在朱殷寝宫里替朱殷翻阅奏折的时候,孟明枢请旨入宫了。
他身边还带了他的第四子孟凛。
这朱殷的寝宫孟凛只来了一次,就是当初初任内阁,朱殷宣见过他一次,他隔着帘幕跟着孟明枢跪拜,站起身时,隔着薄薄的一层纱布,见到了里面的朱启明。
孟凛微微颔首,他在孟明枢身后对朱启明浅浅笑了一下。
但多日不见,朱启明看孟凛的眼神里竟然都是忌惮。
孟明枢躬身进了帘幕,朱殷与孟明枢是当初一道打江山的交情,又算是他的妹夫,他们二人不知说了什么话,朱殷就让朱启明先退下了。
朱启明从薄纱后出来,他一路些微眯着眼睛看向孟凛,孟凛却大方地露着笑,还躬身朝他拜了一下,擦肩不过一瞬,孟凛听见朱启明在他身边小声地说了一句:“还劳烦四公子安分一些。”
孟凛心道是谁不安分了,但他此刻更加确认,朱启明应当是已经知道他在北朝为官的事了,侍候二主的事情惹人忌惮,朱启明是怕自己拉他下水吗?
等到朱启明出去,那里头的帘幕掀开缝来,孟明枢在里道:“陛下,这便是微臣第四子,闻说曾得陛下召见过一次。”
听到这话,孟凛又抬头看见里头内侍的一个眼神,他提了下衣摆就往帘幕里进去了。
孟凛不曾抬起目光,盯着前方的地板拜道:“小臣参见陛下。”
朱殷披了件衣服在床边坐起,他鬓边星星,生了病脸色有碍,略微抬手指了下旁边,“起来赐座吧。”
内侍搬了凳子过来,让孟凛坐在了孟明枢的身侧。
朱殷看着孟凛乖顺的动作,“这孩子倒是生得喜人,上回朕见过,听闻那日杨老遇刺,他也在场受了伤,后来却不顾自己的伤势跑去跪了恩师,也算是有情有义了。”
“让陛下见笑了。”孟明枢没有半分骄傲的意思,毕竟没有人家死了儿子上赶着来炫耀自己儿子的事情,他连一点笑意都没露,平淡道:“陛下身体有恙,本不该此刻叨扰,但是听闻陛下近日因为钦天监的监正心中更是不悦,故而想替陛下解些忧患。”
提起那人朱殷心中不悦,“那监正巧言令色,若非曹监正丧命,朕如何会用他,占卜星象他倒是会上一些,可不过是让他给朕送上丹药,他竟然迟迟交不出来,实在是无能之辈。”
“臣今日正是为此前来。”孟明枢目光朝孟凛瞥了一眼,“从前微臣内宅之中,有个妾室出身江湖,她是女儿身未得真传,但她的母家却通晓岐黄之术,如今宁家已故,小儿是宁家唯一血脉,也多少习得了些把戏,许是他知道了陛下心烦,因而特意要前来拜见。”
孟凛听到那句“妾室”心中多有不忿,却不能当着孟明枢和朱殷的面表露出来,他露出一副惶恐的模样,感受到朱殷的目光,因而即刻就站起身来,微缩着往朱殷面前走了两步,那旁边的侍卫正要上前,朱殷抬了下手,就任由孟凛走到了他的跟前。
孟凛又在朱殷面前跪下了,“小臣惶恐……得知,得知陛下烦忧,故而斗胆……”他略微抬头,还未碰着朱殷的视线,又立刻垂下了头,“都先想要替陛下解忧。”
得见天威有些瑟缩,这态度让朱殷受用,他语气和缓道:“你想如何解忧?”
“陛下容禀。”孟凛从袖子里掏出一个木盒子,他置于胸前,“小臣家中有祖传丹药,可助陛下延绵长寿。”
孟凛将那木盒子打开,露出了放置其中的两粒丹药,他将其上举道朱殷面前,“烦请陛下挑上一粒。”
朱殷盯着那丹药觉得眼熟,但药丸大多一个模样,他并未多想,却觉得奇怪,孟凛为何要让自己拿一粒?朱殷伸出手来,随意地从两粒药丸里拿了一粒置于手中。
孟凛等朱殷拿走了一粒,又将手收了回来,他把木盒单手拿着,然后拿起里面剩的一粒,毫不犹豫地放进了自己的嘴里。
他这是……朱殷眯了下眼,他这是在拿自己试药?朱殷不禁想道:孟明枢的这个孩子,倒是有些懂事。
朱殷朝旁边的人示意,立刻就有内侍倒了水过来,孟凛惊诧的样子抬眼了片刻,随后略带惊喜地接过道:“多谢陛下。”
孟凛又把那盒子举到朱殷面前,朱殷把那丹药放回盒中,把木盒子拿过去了,他笑了下,“这丹药朕收下了。”
孟凛磕了个头,又退回到座中去。
朱殷将木盒交给了一旁的内侍,接着也就没把孟凛当外人,和孟明枢交谈起了朝堂的事情。
朱殷露出哀伤的神情,“吾儿长子如今不在,朕想此刻立启明为太子稳固朝纲,不知孟卿是何看法。”
“宁王离世,臣这个做岳父的也是心中哀恸,至于恒王殿下……”孟明枢不置可否,只道:“恒王殿下聪明睿智,立储之事应当全凭陛下决策。”
朱殷一共就两个儿子,死了一个另一个自然就是太子了,这话让孟明枢来说可否,也不过是说些废话而已。
朱殷沉目点了个头,“还有一事……这几日启明与朕有过一个提议,这事想要说与你听听。”
听朱殷这个语气,孟明枢立马明白了其中轻重,他揖起手来,“臣洗耳恭听。”
“朕……”朱殷眼中露出一丝锋芒,“想要攻打北朝。”
孟明枢和孟凛都是忽然一怔,但二人都把情绪掩得极好,低着头未曾露出什么神情,只听朱殷又道:“明枢,此事朕想听听你的看法。”
这事孟明枢也有些惊讶,他心中思忖了片刻,“不知陛下此举可是因为杨老之事,北朝刺杀我朝首辅,明目张胆之举实在有如登堂入室,因而陛下才有了如此打算。”
“不仅因为如此,此前启元……”朱殷提到朱启元还是停顿了下,“启元押送进京的贡品虽是被盗,但是后来其实大多悉数找回,缺失的也由上供的各方补足,而其中有一宝物,或可助我朝有取胜之机。”
朱殷说及此处,他端正身子挥了挥手,“你们都先下去。”
孟明枢也把视线往后瞥了一眼,孟凛心领神会,他站起身,“小臣告退。”
孟凛跟着一众内侍宫女退出了朱殷的寝宫,他有些失望,但这种朝堂大事,避开他也是情理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