睚眦乱臣(28)
“来了之后才发现,童家的当家童慎,和巡抚周大人好像有些……有些相熟,但所行之事并非大义。”孟凛看着白烬的脸色,“他们想用我来算计于你,但所谓失道者寡助,今日大雨,童家高楼的人所剩不多,多半都在码头上了,并不是动手的好时候,因此小公子来了,童慎只能把剩下的人都派下去阻你。”
“此刻他身边空无一人,咳……”孟凛实在嗓子疼,只好喝了口水,“我就让常叔动手拿他,能拖延一刻楼下群龙无首,也算不给你添麻烦。
“后来童慎应当是知道大势已去,就被个同伙一道拖走了。”孟凛有些惋惜,“其实常叔已然尽力,是我给他拖了后腿,没能拦住童慎。”
孟凛所言合情合理,他几乎就是个一无所知的局外人。
白烬无心再追究,他淡然道:“没拦住就罢了,等我明日回了衙门,就去通缉童慎。此事你别放在心上,冬日里……”
白烬盯着孟凛的脖子看了会儿,“伤不好养。”
“毕竟你说,重伤难愈,最忌劳心费神。”白烬把目光移开了,“孟公子这红痕怕是几日难消。”
孟凛下意识往脖颈上摸了摸,白烬看得倒是无波无痕的,孟凛却听得别扭极了,偏他不是个正经人,能把白小公子的话都想歪了,他轻咳了几声,才哑着声音笑了笑,“那小公子可得看住我,出了门怕让旁人生了误会。”
白烬眉头微皱,“什么误会?”
“……”白烬说完才回过神来,孟凛真是深谙如何让他难以为情,他几乎白了孟凛一眼,“孟公子嘴上不饶人,以后可是要吃亏。”
孟凛仿佛心大如天,这会儿已经忘了方才心里的不痛快,他打趣道:“吃亏不吃亏的,如今还不是小公子说了算,我可是身娇体弱的,白小公子想让我吃亏,那我怕是在劫难逃。”
白烬咬着字加重了语气:“孟凛。”
孟凛知道白烬再调戏不得,当下又咳了一声,娇弱地把手伸到火盆上暖了暖,“小将军可别生气,今日我也算伤者,出言无状怕是不适当罚。”
孟凛的嘴是连受伤都堵不住的,白烬从前被孟凛玩笑多了,这会儿偏偏不想让他得意,“你自己也说了,适不适当我说了算,孟公子可要慎言。”
孟凛眨了眨眼,白小公子今日好像生了刺,不是调戏的好时候,他故意咳了几声,“哎呀,我今日说起话来实在是不大方便,没有想惹小将军烦忧的意思。”
白烬横眉瞪着孟凛看了会儿,没再说话了,还好现在的孟凛还知道见好就收,还不是那副对着他杀人诛心的样子。
外面的雨声好像是小了些,雷声已经远去了,不知今日淮水的水位高了多少。
孟凛安静坐着便有些温雅模样了,但白烬俨然是一副心里有事的样子,今日之事未平,白烬只有人是安坐在此的。
孟凛明白白烬在想什么,他温声道:“白烬,烦忧不值当的。”
他的声音伴着愈来愈小的雨声,比方才已清亮了许多,孟凛道:“雨停了便是天晴,今日的雷霆看着唬人罢了,明日也不过了无踪迹。”
白烬知道他的意思,他摸着自己冰凉的衣服回了暖,语气淡淡的:“你如此说,我不烦忧。”
作话:
个人觉得脖子上的红痕还挺涩的诶……
本意是想写孟凛和白烬虽然各有目的,作为上却是不谋而合了,但很遗憾笔力不够没有完全表现出来请多担待
第19章 天明
雨打着屋檐落在阶前,点点滴滴,湿透了长阶。
周琮一路淋着雨被拉到了童家高楼,他像个捞起来的落汤鸡,墨绿色的官袍浸透了雨,堪堪挂在身上,全然没了巡抚大人的样子。
他是个拿不起刀的文官,倒不会被砍杀的场面吓破了胆,但冷铁的凛冽同那冬日的风雨萧瑟混在一起,像是刮着人的后脊,杀着人的威风,周琮再直不起腰杆,他被丢在长阶上,瑟瑟地看着童家败下阵来。
周琮几乎是蜷缩在石阶上了,没人看着他,也没人管他,可他冷得直发抖,腿也是软的,连走回巡抚府上的力气都没有。
“周大人。”周琮听到有人喊他,但他没应,仿佛是听错了。
林归端着杯热水站在旁边,又喊了声:“周大人?”
周琮这才抬起头来,他看见是林归,眼神先是愕然,接着又冷冷看着他,一句话也没说。
林归看着他叹了口气,他将那杯热水递到他跟前,“周大人,小将军也不想您在这大雨里冻坏了,喊小人送了杯热水来。”
周琮的眼神黯淡下去,他没接,没听到似的把头低了回去。
林归做下人时见惯了冷眼,他不恼,只将水放在了周琮身旁,一边道:“周大人今日淋了大雨,可小将军说冻死并非个好死法,将军不拦着,却让小人还带了句话给您。”
林归直起了身,“您乃是文官进士出身,前朝甚少贫寒之士能入仕为官,周大人自有令人佩服之处,只是不知大人是否还记得,当年科考落笔之时,还曾写过,‘求木之长者,必固其根本;欲流之远者,必浚其泉源;思国之安者,必积其德义[1]’,前朝风雨飘摇,朝廷多有磨难,大人乃是见过苦难之人,从前心有社稷、胸怀大志,怎么到了今夕的朝廷,大人就不记得民生之多艰了。”
林归说完了话,仿佛心有所感,顾自地叹了口气,他丢下句“大人顾自思量”,便转身离开了。
周琮听到脚步声远了,才又仰头起来,细雨打在他的脸上,他摸了一把脸上的雨,颤着手去把那杯热水拿起来,可他摸不出那杯子的温热,他看着自己的手,雨水纵横着从脸上滴落,他呆愣了会儿,原来他已淌了一脸的热泪。
周琮眼前模糊,少年人立志入仕,谁不是想要为民请命、青史留名,可这世间的功名利禄是把刻刀,血肉模糊地把人雕琢得面目全非,往着偏离的道路愈来愈远,再不记得本来模样。
周琮想起了初次受封进宫,他乃是前朝探花郎,却得罪了皇帝身边内侍的干儿子——前朝宦官当道,他出身微寒,进宫时身无长物,给不起那小公公赏钱,便被他引着走了远路,眼看着时辰将至,几乎是要前程不保。
可那日他看见一顶玉色的轿子从眼前走过,他跟着那小公公跪在地上,恭敬地喊那人世子爷,那轿子里的人停下吩咐了什么,旁边的人便给小公公手中塞了点东西,好言地跟他说道:“宫门入宫路程遥远,公公今日当差辛苦,世子请您得了空闲喝杯好茶。”
那小公公见人下菜碟,一个劲地应承:“多谢世子爷。”
等到轿子走了,小公公也不为难周琮了,拿了银钱早些把人送到喝茶去了。
周琮后来才知道,那位世子乃是当今陛下胞弟的长子齐恂,后来新帝即位,世子齐恂成了太子。
新皇登基前,周琮与齐恂仅此一面之缘,齐恂都不记得他,周琮却由此铭感五内。
到了新朝,周琮才再见着太子殿下。
齐恂受封太子,周琮同众人一道高喊“参加太子殿下”,太子府摆宴他去了,他跪在齐恂面前,与他说“殿下若有用得着的地方,下官必定肝脑涂地。”
可那时的齐恂高风亮节,他微笑着对周琮道:“周大人国之栋梁,乃民之大幸,为国则矣,不必为我。”
直到后来,先皇后去矣,太子殿下服了白丧,他还记得一身素衣的太子殿下站在一片墨绿的竹影里,月影昏沉,竹枝遍地。
“周大人。”齐恂的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过来,“远使之而观其忠,你可愿远出京城,外放为官,为我做些事情。”
周琮心中若有涌泉,他恭敬地跪在一地的竹影里,“臣,愿为殿下尽忠。”
……
十几年过去了,周琮自己都不记得自己的文章里写了什么,却还记得那日齐恂随意施恩保全了他的仕途,还记得那句“远使之而观其忠”,世事如浮云遮眼,他曾籍籍无名地在宦海里浮沉了好些年,眼看着大厦将倾,眼看着一代名将朝夕陨落,眼看着国民百姓水深火热,那满腔的热忱之心便在沉浮里消磨得所剩无几,他闭上了眼,便只能听到那句“远使之而观其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