睚眦乱臣(32)
孟凛说起白烬停顿了下,“小将军行事一向光明,他做得出甘入险境,不顾自己安危的事,乃是因为他英勇无畏不计得失,但他想不出故意受伤而引人对自己动手的主意,以自己为而饵,我恼他不顾惜身体,那日在淮北的伤乃是他自行为之,为的是引得知道他受伤的周琮对他动手,若要说如何看出的……”
孟凛声音微冷,“说起来那日白烬性命得以保全,还有他身边那几位……的功劳,他们手中弩箭一击即中,伤了好些山匪,可那伤我看过,弩箭上带了少有的麻药,白小将军的新伤盖过了旧伤,但那早先弩箭的痕迹,并非是能就此掩下的。”
“可刀剑都是捅在白烬自己身上的……”孟凛说着,心里竟觉得有些堵得慌,可他又觉得这反应过了头,便语气又淡了些:“应大人觉得,我不该怪一怪那背后出主意之人吗?”
“原来如此。”应如晦略微沉吟,那深潭般的眼里才有了点波澜,他半眯了下眼,“所以孟公子就是因此而怪罪于我。”
“你觉得我不顾惜小将军的安危而让他置身险境,所以你也……”他眼里闪着寒芒,“不顾惜我的安危,撺掇周琮送我入了险境?”
此话一出,孟凛立刻便是一脸疑惑的神情,“应大人为何会如此想?”
他好似诚惶诚恐,“主张加害朝廷命官,乃是大逆不道之事,借我一百个胆子我也不敢做出这种事情,更何况今日乃是我第一次见着大人,之前哪怕是心中有过什么擅自的猜测,却也都是出于对小将军的关照之情,大人可不能误会于我。”
应如晦静静看了孟凛一会儿,眼里的锋芒又给深潭化开,他微微一笑,“与孟公子说笑罢了。”
“孟凛。”应如晦特意读着他的名字,“我等着来日在京城,与你相与的机会还多着。”
孟凛懊恼一般低着头,“可惜大人怕是要就此记恨上我。”
“我不会。”应如晦道:“小将军特意嘱咐不可为难你,我应如晦自然得一言九鼎。”
应如晦仿佛还有什么要说,却又没开口,只给自己倒了杯水,浅浅喝了一口,他端正神色,谦和有礼,“改日,我去给小将军赔不是。”
孟凛沉目敛眉,端坐无声,应如晦不好糊弄,一场戏演得不知谁亏了。
不久之后孟凛给应如晦拜别:“应大人好生养伤,若是嫌药苦,我便在药方里再多加一味甘草,免得让大人再尝了苦楚。”
他与应如晦客气地相对而笑,可孟凛转头就去琢磨:明天的药就往苦了放……
这一日白小将军在衙门里忙到了夜色深沉之时。
山崩与金矿都非小事,消息犹如穿云的长箭去而不返,当日就已是人尽皆知。
白烬的人在码头上抓住了开矿的矿工,他们终日呆在矿山,不见天日,皮肤透着种病态的发白,几乎一眼就能分辨出来。
究其来源,白烬给应如晦解释:“从前南北战乱,官府管理不善,至今也还有许多居无定所的流民,他们不知从何处来的,早先的户籍早就算不得数了,现在再整理户籍册子,许多人都查不出来。童慎的漕运人多,又有周琮在官府的关系,根本没有人去查他手下的人,那些无籍的流民被他算进人数,派到桐柏山挖矿,轻易便能掩人耳目。”
“好在桐柏山除了些田地被掩埋,没什么旁的损失,淮水的漕运被童慎一手握着,那江水流到桐柏山时,眼看着是绕弯而去,却在山中有条暗河,那金矿从里边运出来,混在码头装的货物里面,去向不知。”
应如晦听着,想起在周琮暗室所见的那人,他懊恼道:“矿上的账本毁了,如今查不出去向,也不能再随便牵扯什么人,便暂时只能按周琮死前所言当他一人所为,其他另查,可惜暗室里被烧得一干二净,不然怎么也能从中查出点什么来,那天出现的伤我那人……”
应如晦百思不得其解似的,“他认得我,但我总觉得……算是熟人。”
“木已成舟之事,只能想着后边弥补。”白烬的冷静仿佛是天生的,“已经发了消息出去通缉童慎和童子启,他们没有落网,便只能先慢慢查着。”
“但此来淮北的目的已经达到了。”白烬问应如晦:“不是吗,应大人?”
桌上的烛火灯芯烧残,如同落了灯花,白烬目光缓和,他缓缓道:“从明日开始,礼部侍郎应大人便要以钦差的身份,接管淮北之事,我此来淮北受了伤,便要先行返京了。”
应如晦发笑,“小将军甩手掌柜倒是做得好,之后事情还多着,奏章折子最是难写。”
写折子用的墨水得让人搜肠刮肚,句句斟词酌句,那些文人写起来还得引经据典,说件事情都要添出花来,白小将军最不爱写折子。闫单艇
白烬直言:“我不会写折子。”
“……”应如晦叹了口气,“你那位同乡若是有你这般直接,我受了伤怕是还得挨顿揍。”
“他不会。”白烬想也不想,“他打不过你,但我应该……”
“咳……”白烬咳了一声不说话了。
“……”应如晦有些话堵在嘴里,他思索了许久,只说了一句:“白烬,不管怎样,我还是希望他的立场……不会与我们不一样。”
白烬沉默良久,他眼里已然冷了下来,“我心里有数。”
……
***
夜里星稀,霜寒露重。
一条直通的大道没人来往,路旁有棵参天的古树,枝叶横生,伸出来的枝丫几乎盖过整条道,树下野草枯了,有个路碑立在其中,不甚起眼,上面年岁古老地写着“岭中”二字。
过了这棵古树,便是岭中地界。
一声马的嘶鸣伴着人声由远及近,划破了夜晚的宁静,一匹马在路上狂奔,正往岭中的地界上赶。
马上坐着两人,都身上盖了灰袍,前头那人骑着马,像是已经赶马多时了,古铜色的脸上汗流不止,面上竟全是痛苦的神色。
后面则坐了个蓬头垢面的年轻男子,他露出张焦急的脸,不安地前后望着,冷风从他脸上呼啸过去,他的声音在夜里徘徊,他不休地问着:“爹——我们到底要去哪里!”
正是童慎与童子启父子二人。
童子启刚从牢里被劫出来,他爹就一直骑马带着他赶路,片刻都未停歇。
童子启问着:“爹——我们为什么不回家?”
“童家……”他的声音在冷风中瑟瑟发抖:“童家是不是没了?”
“爹……爹我错了,我错了……”童子启几乎要哭了,“我是被人诓骗的,我没想跟他们说的……都是那个人骗我……”
“……”
“爹……你怎么不说话……”
“你说句话啊……”
童慎骑着马一言不发,他满是风霜的手牵着马绳,脸上已不知是霜是露是汗还是泪了,他听着童子启的话,已然是心颤个不停,却始终没有回头看他一眼。
直到马到了古树前,他才勒紧马绳停下了,他颤颤巍巍的手安慰似的往后拍了拍童子启的肩膀,童子启这才愕然地停下没再说话。
四周都是寂寂的。
童慎朝手上哈了口气,然后从怀里掏出一只铃铛,那铃铛声不似寻常,竟是异常低沉的声音,他摇了五下停止,便见那参天的大树上动了动。
一个灰袍的人影从树上跳了下来,童子启给惊得当场尖叫一声,童慎却依旧没说话,他将铃铛挂在了马前。
那灰袍人声音低沉:“令牌呢?”
童慎摸出了块黑色的令牌递出去,那石头模样的令牌颜色古朴,正是铁画银钩刻着个“江”字。
灰袍人目光凛然,他有些怀疑地打量了童慎半晌,才慢慢作出手势吹了个口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