睚眦乱臣(144)
读书郎握着书卷,不服气道:“作文章岂是为了取悦他人,此等花楼里起的名头,全是哗众取宠,我如何能……”
“客官您来个包子……”那小哥生意来了,没听几句就回过了头去,也不忍心戳穿人读书人的薄脸面,顾自地没有理他。
读书郎“哼”了一声,看着自己的书法,颇有些自怨自艾的模样。
而随香阁里,今夜正有贵人一掷千金,请了最近的头牌红萼姑娘唱曲。
花楼里的姑娘,就算是卖艺,吃的也是年轻貌美那碗饭,混迹风月场的公子哥见惯了娇艳貌美的牡丹花,忽而一日,竟被朵素丽的带雨梨花给迷住了眼。
红萼姑娘名字起得娇艳,但她换上素妆,身着素衣,再唱着那么一曲清丽脱俗的小曲,尤其给人耳目一新,人世间的气运大抵都是如此沉浮不定,她一夜成了这长乐城里津津乐道的花魁娘子。
红萼一曲唱毕,今夜来的人里不乏大人物,有个神秘人开了雅间坐在里头,外面的人许是得了消息,不敢闹得太过,全凭着花魁娘子敬了一圈酒,就应了她进去招待贵客。
红萼的纤细指头拨过古筝的弦,留下让香客门魂牵梦绕的一缕幽香,先进了房里去换衣服。
“红萼姑娘如今可算是得偿所愿?”话语一毕,屋里传出一声笔杆落在砚台上的声音。
“听茶馆里的伙计都在说,奴家如今是倚仗了孟四公子。”红萼走到烛台边擦了一抹胭脂到唇上,然后拨开了房间后的水晶帘子,“还说四公子是个风流潇洒的花间客。”
“可谁知道呢?”红萼的半边衣服露出了瓷白色的肩,她朝那帘子里的孟凛抛了个笑过去,“四公子人在花丛过,片叶不沾身,哪怕不为着春宵苦短,竟也会好心来给我一个花期不长的歌女写词,这番好心旁人钦羡,奴家倒是有些受之有愧了。”
孟凛做了王府的公子,吃穿用度分毫没有节俭,青衣佩玉,手持折扇,一众颇有出身的公子皆是如此打扮,分毫看不出他从前的落魄来。
孟凛在红萼换衣时折扇一开,遮挡了视线,对那旁人追捧的香肩玉背全然没有心思,清心寡欲的孟凛笑道:“红萼姑娘妄自菲薄,机缘到此,皆是你我一道成就的事,我又不是别无所求。”
红萼换好了衣服,走进了帘子里,“今日那对面雅间来的,四公子可知是谁?”
孟凛将刚写好的词句拿在手里吹了吹墨迹,“但请姑娘指教。”
“指教不敢当,奴家承了四公子的情,这点情面还是要给的,那对面的啊……”红萼指了指对面的方向,不禁放低了声音,“是我楚国的皇子,恒王殿下,朱启明。”
朱启明……孟凛心里已经盘算:来的是三皇子。
“我朝陛下开天辟地,建了如今的南楚,膝下只有两位皇子,大皇子朱启元封为宁王殿下,而三皇子正是恒王殿下……”红萼注意了眼孟凛的表情,见他不为所动,便收了尾,“不过四公子贵为王府里的公子,这些自然轮不到我一个女子相告。”
“我初来乍到,自然感谢姑娘的好意。”孟凛将那写完的词放在了红萼面前,“姑娘聪慧,这才能脱颖而出,既是贵客相待,倒是不好耽误了姑娘。”
红萼在风月场沉浮了这么些年,是个聪明的女子,她知道见好就收,也知道适可而止,她将词曲放进了锦盒,往镜子里的自己看了几眼,便推门出去了。晏珊听
紧接着孟凛也起了身,红萼姑娘如今一举一动惹人注意,房门正对着楼下的芸芸香客,见红萼出来,视线一齐被吸引过去,可在花魁的后面,竟还出来了个男人。
这人眉目俊秀端正,虽是脸色有些不好,但精致的五官之中笑眼明媚,在这风月场上,竟是过分的引人注目。
楼下喧哗起了猜测,“这人怎么从红萼姑娘的房里出来,姑娘怎么是厚此薄彼……”
“但这人与姑娘并排一站,长得竟也没输了一头,莫不是随香阁新来的小倌?”
“随香阁里的小倌能有这么好看,我破一破例也不是不可以……”
……
“呸——你们这么没眼力的东西,这是明亲王府的四公子!”
这一句才把人说醒了,孟凛来南朝不久,长乐城里见过他的人不多,今日这才在众人面前露了面。
孟凛从楼上往下看,微微挑起的眼角带了丝笑意,随后他摆开折扇和缓地扇了几下,偏身时微微颔首,让那侧脸的弧度落在旁人眼里,众目睽睽地靠着栏杆往后面的房里去了。
孟凛行走并未往对面相看,在众多视线里忽视了那一双对面雅间里探过来的眼睛。
他今日这一露面,就算是坐实了他风流多情的名声。
这一夜孟凛夜不归府,直到第二日才回了王府。
他出去只让陈玄跟着——身边有没有旁的眼线他并不在意,孟凛在明亲王府,出乎意料的来去自由。
刚来王府的时候,孟凛先在收拾好的偏院里躺了五日,府里请了大夫,给他看病时连连摇头,给他开了许多药,随后就是流水一样的汤药和补品送进了院子,每一日的花销比孟凛在北朝的月俸还要高,孟凛毫不客气,花再多的银子也当受之无愧。
只是孟明枢并不见他,孟凛每一日都去请安,孟明枢每日都不见。
除了刚进府被孟阳找了麻烦,之后仿佛府里的旁人都不在意这个新来的病秧子公子,除了他败家的水平一日水涨船高,孟凛去花楼里风流快活的钱全是挂在王府的账上,但这事管家彦叔没有拦着,任他去账房里领了银子,想来这事是孟明枢默许的。
这日回府,孟凛还是按例去了孟明枢的院子给他请安。
孟凛小时候,其实很期待见到孟明枢这个父亲,而后对他心死,哪怕是离开南朝,孟凛多少也想过会不会有一日还能再见到他,直到自己前世被孟明枢欺骗面临绝境,这一世又被他逼着离开北朝,常叔之死,更是绝对要归咎到孟明枢的身上,孟凛对他再也不留一分生恩上的亲情,就剩了除之后快的恨意。
但孟凛两世沉浮,哪怕孟明枢心里知晓,如今他也不能将恨意表露于形。
孟凛望着那屋里坐着的大致轮廓,将情绪全都藏进了微微上挑的眼角,秋水不起涟漪,他眼里像池清潭。
只可惜,孟明枢今日也没见他。
孟明枢手下有个亲卫名为庄阙,一柄长剑拦在孟明枢居所的门外,没有一人敢擅自入内。
“四公子。”庄阙面无表情地举起入鞘的长剑,“王爷正在用早膳,今日也无暇面见公子,公子暂请回去吧。”
孟凛被拦住也不恼,他对庄阙和气地笑了笑,“有劳庄护卫了。”
然后孟凛就带着陈玄转身离开。
一路和善的好面孔一点破绽也不露,但远离孟明枢的视线,孟凛走到偏院外面,他忽而就冷下了脸来,侧首对陈玄道:“我向来也不喜清净,明日去菜市场牵条狼狗过来,用来看家护院,既是护院,咬人的最好,若是疯狗,自然也是成的。”
陈玄一愣,“是……”
然后孟凛才驻足在院子外面,看着未曾挂上的牌匾出了会儿神,他像是说给陈玄听的,这里也只有他一个旁人,“这院子,从前叫晚照居。”
“是我母亲的居所。”院子里的树高过了院门,飘动的树叶晃进了孟凛的眼里,“当年一场大火,我以为烧得面目全非,如今竟然整修出来了。”
孟凛一脚踏进院门,“还与从前几乎一样。”
十年过去,还能修整得跟以前一样,陈玄以为孟凛对孟明枢的作为心里有所松动,谁知孟凛下一句骂道:“从前就吃了他这表面功夫的亏,他越下功夫,越像个大尾巴狼,随时想着咬你一口,倒叫人恶心。”
可孟凛看到满园的树叶被风吹动,好似有墙角的暗香流动,铃铃笑语的女子站在院子里看花,旁边还有个木楞的吴常一边浇着水,孟凛的眼里忽然柔软地动了动,他像从前幼时一般,一步一步姿态端正地走上了台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