睚眦乱臣(107)
孟凛看着白烬那怒不可遏的样子,与他预想的有些偏差,他都还没说几句,白烬就气得像是要吃人了一样。
“白烬……”孟凛低垂着眸子,他打定主意要让白烬的火气消一消,“我与你说几句实话。”
白烬目光动了动,他迟疑地看回孟凛,他印象里的孟凛不是如今这幅模样的。
“你看看这些供词,是不是我做的真的重要吗?就算今日我不招供,他日结案,得出的结果又有什么不同?进了刑部大牢,没几个人能全须全尾地出去,若能逮着个人把案子结了,谁还管是不是真的,大宋的吏治……”孟凛顿了顿,“也就这样了。”
“我如今也不怕说出什么大逆不道的话来,朝中有个结党营私的太子,后宫有个兴风作浪的贵妃,三省六部有多少人是干净的,你自己心里也清楚。”孟凛闭上眼睛,无声地冷笑了下,“就算白烬你行的正坐得直,可大宋就是再多几个你这样的人,也难以将这潭水搅和清了。”
“所以……”孟凛望向白烬的眼睛,“白小将军实在不必在我这个将死之人身上多花些什么心思。”
孟凛的话像是一盆凉水,直接朝白烬泼了过去,实实在在将他那一腔怒火灭了干净。
寒冬里四处都是呼啸而过的寒风,京城的寒风更是带了刀子,生生能给人剜出几道口子来。
白烬像是走在道上,突然被天上的风捅了刀子。
面前这人真是孟凛吗?白烬突然自问起来,往日里对着他喜笑颜开的孟凛怎么突然就舍得对他杀人诛心起来。
“咳……”孟凛突然没忍住,一声咳了出来,风寒也好巧不巧地开始要发作,他装作若无其事地移开眼,“白小将军若是没什么好问的,便大发慈悲放我回去吧。”
白烬将那叠供词推开了,他站起身来,一步步走到孟凛的面前,他心底的火气被孟凛浇灭了,一些难以自抑的伤心就浮现了出来,他定定地看着孟凛,“除开那些莫须有的罪名,你真是南朝的……奸细……?”
“……”若换个人来问,孟凛定当答得毫无顾虑,可白烬有气无力地凑到他面前问他,那句话突然就变得难以启齿了似的。
“没错。”孟凛咬咬牙,把话说了下去,“孟家四子,孟凛,孟家族谱里应当还有我的名字,当日乃是白小将军亲自将我捉拿归案,怎么如今还来问我?”
“那祁阳呢?”白烬突然弯下腰去,一把抓住了孟凛手中的锁链,锁链牵引着孟凛直起身子来,双手都束缚在白烬的手里,“你我相识如此之早,如此情谊,我竟没有听过你的几句实话。”
锁链被白烬紧紧攥在手里,孟凛只能举起手来,身体前倾着,跪了许久的膝盖隐隐作痛起来,“祁阳……”
孟凛喃喃地念叨着,一股难受的情绪在心里头四处冲撞,头也开始疼了起来,他低垂着头,话里依然没给自己留什么余地,“你我能有什么情谊可言,小将军,与我逢场作戏的人多了。”
“所幸在祁阳的五年,能得了白小将军的信任,不然我如今的诸多筹谋还得走上许多弯路才是,白烬,我得谢谢你。”
“你……”白烬不可置信地倒吸了几口气,他看着孟凛的眸子不停地颤动起来,甚至爬上了几道血丝,难道在孟凛这儿,所有的信任都能当做筹码了?
白烬无力地将手里的锁链松开了,锁链“哗啦”一声落下,孟凛突然脱力,往后跪坐了下去。
孟凛脑袋开始昏昏沉沉,他自然知道白烬此时会是什么滋味,可相比起来,他了解自己的处境,更不愿白烬再为了他的事情做出什么没用的举动,白烬割舍不下的,他来帮他一刀断了。
两个人不说话,时间就慢慢过去。
孟凛的脑子有些混沌不清了,他手脚冰凉,头上却冒起细细的冷汗,白烬还站在他面前,孟凛心里有些着急,若是再和白烬待会儿,他怕自己会说出什么胡话来。
白烬背对着孟凛,抑制不住地想起他们的那点交情,在祁阳的五年里毫无嫌隙,来京城之后虽相交不多,但不过是立场不同,他从没怀疑过孟凛会做出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可如今面前的孟凛,变得让他害怕起来,他一脚跳进深渊,还断了自己所有后路。
白烬转过身来,朝孟凛走近了一步,他认真地看着孟凛,一字一句道:“我不信,你说的我都不信。”
孟凛刚稀里糊涂地想怎么快点打发了白烬,一时没听清白烬说了什么,只看见白烬朝他走过来,他也吃力地往后挪了几步。
白烬看到孟凛往后退,皱了皱眉,不悦地觉得他是在逃避。
孟凛干脆退到了墙边,他靠在墙上,像是突然着了地,无端多了些莫名的安心,他迷迷糊糊地对白烬道:“小公子,你别过来了。”
白烬脚下突然停了,这点微末的 语气变化竟也能在他心里掀起阵涟漪,他定定看着孟凛,仿佛还能等到他的一个解释似的。
“白烬……”孟凛糊里糊涂地像是自说自话,“我这里没有回头路,你若是惜命……”孟凛顿了顿,顾自摇头,“你不惜命。”
“你若是还顾惜你满门忠烈的名声……”孟凛苦笑道:“就不该还和我有什么牵扯。”
“……”白烬一怔。
满门忠烈……
白烬将这几个字在嘴里嚼了许久,即便他突然看出孟凛这点不想让他涉险的心思,又在“满门忠烈”面前犹豫了,这些年来从未有一人对他说过这样的话,也没人去探究过,从来独来独往的白烬,也会背负着家族的兴衰荣辱吗?
“孟凛……”白烬凑到了孟凛跟前,他蹲下身来,与孟凛平视着,“你究竟知道多少?”
白烬想想也顾自摇了摇头,“这不重要了……”
孟凛被白烬凑近的声音拉回了点思绪,他强撑起眼皮,满眼都是白烬靠过来的脸。
白烬正犹豫着开口,“你……”
孟凛的头离开了墙面,他身体往前倾了倾,看着白烬近在咫尺的眼睛,竟直接朝他嘴上亲了上去。
白烬没说出的话全被堵在嘴里,清苦的药味包裹着白烬的感官,孟凛滚烫的鼻息落在他的脸上,孟凛他这是……疯了吗?
孟凛只是单单将嘴凑了上去,他没再深入地尝到白烬嘴里的味道,他只感觉自己混沌之中做了什么不可为的事情,不知自己是临时起意还是压抑许久的情不自禁,白烬的脸离他那么近,他就独独觉得:他的小公子太过于好看了……
此前他从未想过会对白烬作出什么失格的举动,甚至此刻,他也没敢再多尝几分他的味道,他没了退路,前路也望不着了,仿佛他的一生就这样结束在历史的谩骂里,但现在突然又多了几分慰藉似的——或许在白烬面前,他从未被亏欠过。
之后的事情孟凛没了意识,可能是白烬生了气拂袖而去,也可能他再好心地给他灌几碗汤药……
那个冬天太过于冷了,刑部大牢更像是冰窖一样,孟凛没活过那个冬天,甚至没活过白烬离开的当晚……
……
孟凛醒来时香燃完了,细细的青烟在空气里消失殆尽,淡淡的香味还弥漫在四周。
孟凛胸口像是被捅了刀,五脏六腑都疼得他喘不过气来。
白烬……孟凛不可抑制地想起白烬来。
梦里他才清晰地想起自己前世还这样不管不顾地亲过白烬,可他明知道自己深陷泥潭,又是怎么忍心给白烬留一个这样的告别——抑或是期许呢?
这辈子白烬对他的情谊来得那般突然,他甚至想过自己哪里值得上白烬的喜欢,可这般喜欢的开端,竟是源自自己临别之际给他莫名透露的情不自禁吗?
孟凛不知道白烬在他死后还活了多久,他只知道这辈子开始之时,白烬便事无巨细地为他考虑,他这是下了多大的决心才想着要一把拉住他,这点决心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