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近高低(94)
俞任想起来了,卯生在新闻里的照片显得怏怏不乐,脸上失去了唱戏的光彩。初一时登台的小卯生多自信得意?现在进了专业剧团的她像一朵开始缩萎的花骨朵——还没盛开,就赶上了大旱。
看着毕业照中的卯生,俞任一度还以为自己在恋爱。她手指点了卯生那张笑脸,重将照片放回抽屉最里侧。
重坐回书桌前的俞任开始不耐烦,白卯生是来搅合她大脑的。放下书本,她又打开了八百年也不登陆的Q,最近的消息果然是卯生两周前发来的,“俞任,听说你们快一模了,高三加油!”
卯生除了这些鼓气的话,就是节日生日祝福。哪怕俞任没有理会,她依然锲而不舍地发。说“锲而不舍”,也就是这一年多时间內。有些事能坚持一年,未必能十年。
俞任想说“恭喜你上台”,敲下几个拼音后又删除。她不能让卯生发现自己还关注着前恋人。
而海报上的时间在俞任的脑海里像咒符一样飘荡,最后的日期是“2006年3月4日、3月5日晚上6:30到9点。”她曾经多想看看正式舞台上的卯生,多希望那个俊朗的小生戴上她送的红绒帽。
距离演出还有一小时,俞任握着拳头告诉自己,“你还有一套数学题没做完。”她应该在市图书馆那一天就走出来了,她在人前的姿态轻灵疏离,人后也该这样儿。可俞任手心满满都是汗时再看时间,才过去十五分钟。
再等下去,俞任怕是快窒息。她背起书包出门,脚踩着白球鞋在细雨微湿的春天中走过。家住老城区的她去城南的越剧团打车只需要二十分钟。俞任收了伞坐在出租车里发呆发抖。司机从后视镜看到,“外面冷吧?这是倒春寒。”
俞任擦发丝上的雨滴,“嗯。”俞任冷却了四百多天的心因为无意一瞥就燃起火势,被春雨一淋冷热交替。
票价不贵,黄牛几乎都没有。不少人拿得是单位里发的任务票或赠送票,有人见俞任在海报前伫足却没进剧院的意思,就上前兜售,“八十块,楼上的票要不要?”
俞任说要的。楼上的距离对她而言很安全,她可以尽情看着台上台下,不用担心自己的眼神泄漏出心里的火势。她觉得自己疯了,或者俞任本身就是疯子,只是她的自控力远超普通同学。
布景是花了心思的,视频和实景相结合让看惯了旧模式的观众们立即喝彩,俞任擦了眼镜冷静地看着。演员她都不认得,主角配角小丑反派童生巾生官生穷生各有千秋,她听不出好坏,心里越发着急,“卯生能上台吗?”
等了快四十分钟,一个高挑身影踏着步法上台,俞任心口一滞,觉得自己可能看错,伴奏响起后,那穿着巾生服饰的演员唱起来,嗓音不显高亢然而也不低沉,略微带了些鼻音让她的唱腔辨识度很高,“说什么将门之女都刁蛮,感情怪,温情少……”
是感情怪、温情多的卯生,一旦认出,俞任就一个字也听不进,只被卯生的表情吸引住。那双上了眼影的眸子在灯光下像银河华彩泻出,唱戏的卯生唤回了身上的灵气生气。卯生很激动,因为俞任听得出她嗓音中强压的兴奋。卯生也很高兴,因为她唱完短短一段下台时,步子意气风发。
卯生在后台见师傅直接给了个大拇指,立马也笑着回了师傅一个。如果没有师傅,她得不到这次宝贵的登台机会。省越剧院的同事也对卯生颔首,“小白,可以啊。”这就是认可了。
她寂寂等了半年多,靠着王梨点名上台还被人暗地说是关系户,而真关系户的人早就被冠上了“青年接班人”名头。等到一次机会都要爆发的卯生扬眉吐气,觉得眼前的道路忽然宽敞起来。
她看得见眼前路,看不到楼上第一排的俞任坐在台上哭。黑漆漆一片,反正观众忙着叫好喝彩,无人看得见她。俞任想起《霸王别姬》里那个边吃糖葫芦边看着角儿而大哭的小癞子,“他们怎么成的角儿啊?得挨多少打啊?”
卯生不会挨打,可成角儿还是那么难。她得忍多少寒气冷气心酸气啊?她的卯生应该站在舞台中央,大段大段地肆意唱念坐打,可为什么只有这惊鸿一瞥小小一段?俞任擦泪,怨着为什么卯生登台前不告诉自己?她听了女孩多少回的吟唱练习,难道连这个资格都失去了?
俞任终于又等来卯生上场两回,多只有几句念白,或是做着表情动作配合他人,直到结束谢幕时才和好几个演员第一批出来先致谢。卯生又恢复了羞涩的模样,站在最边缘,水水的眼神从上看到下,又缓缓从左扫到右,像是要将这难得的夜晚刻进心里。
妈妈赵兰就在台下看着自己,终于看到自己女儿回柏越挣了脸。印秀因为要去广东出差不能来,可她早就在省城见过自己登台;师傅一直在幕后注视着自己,对徒儿的表现很满意。卯生自问唱得不错,演出也没出任何纰漏。如果说还有遗憾,就是俞任不在。卯生心里想起师傅那句话,“你得踏踏实实对小印。”
可现在柏州就像她心里的一道越不过的墙,上面有一半涂满了“俞任”,触景生情,哪里能轻易说放就放?
她顿时又深吸了口气让自己情绪平静。此时剧院顶层的数排大灯也亮了,灯束从楼上扫到楼下观众席,卯生看见很多观众都站起鼓掌,视线被一束白色灯影中唯二的橘黄灯光吸引,它落在了楼上第一排一个坐着垂头的女观众身上。
也许她对演出不满意,卯生想,又被吸引着再扫一眼:女观众戴着眼镜,她的视线毫无阻碍地直射向台上的卯生,四目相对,俞任怔住,卯生也愣着忘记再鞠躬。
旁边的老同事按下她的腰,小声说,“小白,鞠躬啦。”
卯生才慢一拍地致谢,再抬头,俞任还在。卯生庆幸自己没好好读书,不像别人得了近视。她对俞任招手,想要笑,却流出眼泪。
“哎呀小白,后面日子长着呢,不哭啊。”老同事安慰她。
卯生点头,再鞠躬擦泪,好容易等到幕布拉下,卯生等不及卸妆换衣服就往剧院观众出口奔,师傅说得对,她得懂规矩,不能从心所欲。
然而卯生的腿不听规矩,她站在散场的观众中很显眼,被人看着也不觉尴尬。她盯着人群,终于左入口出来一位女孩,她走到台阶旁准备撑伞,“俞任——”
卯生喊她,俞任的伞被这声震到撑不开。她回头看着穿着戏服的女孩跑向自己,雨水汗水开始淋到妆容上,一脸狼狈的卯生说,“俞任。”她激动得不知道说什么,等了会才跺脚,“等我半小时,就半小时!”
第73章
卯生和母亲师傅打了招呼后从化妆台下拿出两个纸盒包装的礼品就要离开,赵兰对王梨撇撇嘴,“我还以为是给你买的补品呢?”
“她在台上立得住站得稳就是我最好的补品。”王梨看着孩子的背影笑,卯生大大方方地说过,“表演结束我想去看看俞任。”王梨愣了下,这才对师妹夸孩子,“她倒是坦荡。”
对孩子的感情已经决意不插手的赵兰则沉默了,她假设过很多“如果”,其中有一项就是如果没给卯生转学让生活在柏州继续,小俞和卯生可能还会继续偷偷地恋爱,而后走向不可知的未来。“如果”并不意味着人走向一条路就能到指定的终点,如果之外依然有很多如果。
“随她吧,她傻归傻,骨子里算正的。”赵兰叹息。
俞任在伞下依旧垂着脑袋看地面,孤孤清清地女孩想过离开,面子这时又上头:到底给卯生抓到了,这会儿逃走就显得她太小家子气。可要和卯生说什么呢?
其实俞任是等着卯生说什么。
卯生来了,换了套军绿色的夹克和迷彩裤,踩着马丁靴的模样很干练帅气。她长到肩膀、染成黄色的头发随意披着,只将两边鬓角的发丝牢牢掖耳朵后。
“找个地方坐会儿?”卯生只看了俞任一眼,随即自然地转开眼神看向不远处的咖啡店。她没打伞,俞任就举高自己的伞偏向卯生,卯生侧头对她笑,“没事。”俞任没说话,伞依然保留在卯生头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