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近高低(254)
“我有时听不懂你说的话。”卯生“哈哈”一乐,“我眼睛视力一般,但是听力好。”我听得到印秀的情绪,都行,总有一样能顶用的。
俞任视力差了,听力好像也在退化。人家都说“耳聪目明”,她一下子半废了两样功能,心好像都迟钝了不少。丰年说这是工作给闹的,人一旦沉入程序化的事儿过久,又没别的爱好滋养心灵和身体,会枯萎麻木,会连工作都干得索然无味。再备注一句,“宋越琼原话。”
那年意气风发的女孩踏入工作,抱着颗透明又火热的心,立志要“到能发挥影响力的位置”,要为社会多做点儿事。她没尝过印秀袁柳那样的生活疾苦,柴米油盐都不放眼里,金钱物质也不渴望,倒是有些飘在灵魂中的情怀。
情怀是奢侈品,能一直怀有的人心有大爱。但情怀最难的是落地,俞任工作这几年,发现少能落地。再大再美的情怀,不过化作同事间茶余饭后的几句闲谈,然后大家沉默了下,继续埋头文山。
被丰年引用的宋姐原话让俞任越来越同意,她也能清楚体察自己慢慢“干了”。身体在工作中被消磨,情怀被挤压成一句句理性的陈述,情感一片荒芜,连生活都一团糟,性格更被自我和环境规训得越发小心谨慎。“祸从口出”,任颂红总教导女儿,“不要企图从嘴里的话去找别人的认同。”你得想想,“它们有没有意义?”
收缩在副驾驶上的俞任格外累,连卯生都看出来,“要不我送你回家休息,东西我去取?”
“你能代替我取茶叶,代替不了我看爷爷奶奶。”俞任说卯生,你唱戏不觉得无聊吗?出名的戏本子,来来去去就那些。
不无聊啊。老本子成百上千都怕学不过来,新本子也每年必须出。不单是唱和演,还要看你和谁唱。我和师姐、苗媛搭档最多,一样的戏,不同的感悟。
卯生说到戏就眼中有光,“和师姐唱,恨不得钻到戏里不出来,缠缠绵绵地就这么下去。”当然,我就是一个形容,没别的意思。卯生又说和苗媛的对手戏,“她基本功比我好,琢磨得也用心,我能学到她的处理细节,能得到不少启发。”
其实言归正传,还是你喜欢。戏这玩意儿,万象包罗。吹拉弹唱,唱念做打,衣冠靴带,名堂多,不会腻。你的工作呢?会腻吗?卯生问俞任。
“目前……还没腻。”俞任说,就是已经体会到被掏空的感觉,我再怎么大口大口地吃材料写材料,再怎么被领导认可,我觉得心里被它掏得越来越多。
懂了,因为它就是工作而已,没乐子。卯生的话让俞任震惊了片刻,随后无力垂头,“是的。”
见俞任累,卯生陪她在俞庄吃了午饭后就随处走走逛逛。卯生说你小时候真好,可以在这儿读书。俞任说是,人还是得去经历,经历后的返璞归真和出生到长大的简单麻木不一样。
她站在茶山眺望这片土地,肥绿丛丛,盘在近处路边直到远处小山顶,“那时齐弈果说我这个人本质还是乡土的,我还奇怪。”俞任的笑中含着对往事的醒悟,“她说得对,所以我不舍得离开,当然,也没钱去留学。”
我不喜欢俞庄,又不舍得这儿。它淳朴又狡黠,温情又有阴森的一面。我想用工作改变身边的世界,结果连俞庄也没改变。俞任指着后山,“那里的土葬要被挪走,不晓得基层要费多少脑筋。”再指着前庄的三座大牌坊,“那里却要保留,说是开发旅游小庄的重要景点。”实用得不讲原则,更接近自相矛盾。
“你想怎么做呢?”卯生看着印秀曾经劳作过的茶园,努力辨认哪棵是爱人打理过的。
俞任摇头,“我怎么想不重要,问题是住在这儿的人怎么想。”
她盘腿坐在草上,我想琢磨明白自己,现在就明白一点。
哪怕起点再满意,后面都会有想不到的事儿缠着自己,甚至要吞噬你。人生像不像畅游江海?川平水缓得让人以为岁月静好尽在把握,浪头急了,才晓得自己仅是里面的一条小鱼苗,你觉着在翻云覆滚浪,其实在吐水换气罢了。
“既然都是鱼,要么自己游,要么和自己喜欢的人一起游。”卯生说没事儿,俞任,你就是自己游,身边还有我们,爱情没那么重要。
俞任踢了她一脚,“放屁。”爱情不重要那是谁苦苦守候了几年?你捧着碗吃饭笑我一个手里空空的。
“我真想过,要是只有我一个人怎么办?”卯生说,我还要开心活着。我妈生我不容易,肚子挨了你妈两刀,我得好好活着,为了自己,为了爱我的人,“俞任,不开心就请假出去走走吧,要不试着去恋爱。”小柳不行,你就干脆脱身,还有中柳大柳鸡柳柳丁呢。
俞任又揪了把草扔向卯生,“胡说八道——”俞任皱眉,她只是没把话说死,不代表她会做绝。要是小姑娘大个七八岁,还真未必不可。俞任想着小姑娘和自己近期的寡淡交流,她说卯生咱们去村口挑西瓜,回去我给小柳小海她们送去。
说到底还是疼小柳。卯生拉她站起来,“要是小柳不向着你了,现在和别人恋爱去呢?”卯生说俞任你真傻,你怎么知道小柳就会一棵树上吊死?便宜了人家时你再看看,嘿,我都想看看你着急。
“白卯生,你真八婆。”俞任说,“我才不急,她要谈就去谈,我不干涉。”俞任心里想到这个可能性却不舒服,心里的宝贝被人撬走,大约是嫁女儿的心情,撇了撇嘴,“我琢磨不明白的太多了,小柳也是一个。”
第184章
袁惠方手脚能动了,虽然还需要搀着拐杖,她却坚持出来看门面。拆迁后家里有现成门面,但她不满意地点,将之毫不犹豫地转手买了。有熟人说也对,你都这个年纪,拿了钱和房子养老就行,孩子也渐渐大了,很快就能工作。
“我只要能动能干,才不待在家里躺着养老。”袁惠方对袁柳说,“妈打算干到七十八十岁。”有些人觉着年纪大的人还工作赚钱就是羞耻,“那是他们自己心里过不去,怕人家瞧出他们不幸福,家里孩子不孝敬。”
袁惠方教女儿的都是最朴素的生活观:人活一口气,给自己争气。袁惠方的这口气还是从饭馆干起,依旧落脚在大学城。她左手拿东西提不起劲儿,一只碗端久了都容易摔,还是袁柳给她买了些小健身器材在家练了半年才好转。
再起家,除了有点本钱,其它都是零。袁惠方母女俩坐在街头顶着中午的大太阳数街道上的人头,“这个点儿学生都放暑假了,正好看看人气究竟怎么样。”靠着学生做生意有一点不好,几个月的寒暑假生意就会冷清下来。袁柳给妈妈拧开矿泉水瓶子,“妈,我数了对门那家面馆,中午十二点时人都满了。它家后面是住宅区,对门又是柏州大学的宿舍区。”
“就这儿了。”袁惠方喝了水,再带着女儿一家家跑中介。她文化水平不高,不和人家掰扯合同细则,主要为了知晓租金和房东的信息。再回家对着纸上的价格比对琢磨,一遍遍地算她的成本账。
袁柳发现妈妈自从可以走路、重新筹备饭馆起,精气神就越发好。她虽然陪着在外跑了好些天也晒黑了,但能将心里的事儿找个契机放一放也不错。
一大清早她踩着自行车从菜市场出来,后座垫上还捆着便宜的新鲜玉米,车龙头前挂着两斤排骨和其它蔬菜,车篮内则码着市立图书馆借来的十本书。胃要塞满,脑子也是。
跨上自行车才骑到马路就听到有人喊她,袁柳刹车回头,认出喊她的是隔壁班的一位女同学,这姑娘不像她穿短裤T恤,早早地扒拉出三十几岁女人爱穿的弹力贴身针织裙,头发尾部刻意被卷落在肩上,她嘴里咬着根菠萝棒冰慢悠悠摇到袁柳面前,“你就是8班的袁柳吧?”
袁柳喊不上她姓名,只好点点头,“我认得你。”她问你找我有事儿?
“没事儿,就看我认错人了没?暑假我经常来这里吃早点,好几次看到你从菜市场买菜出来。”女孩说下学期咱俩就一个班了,到时候多多关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