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近高低(103)
可卯生不敢在家里透露情绪太多,她觉着母亲的眼光怜悯疼惜,对着这样的赵兰,她不好意思脆弱。
上周一趁着印秀休息卯生又去了一次曾经的小家,拍了好一会儿门传来一个男人不耐烦的声音,“谁啊?”一开门见是个年过四十半秃大汉,卯生还不敢相信地看门牌号,“印秀在吗?”
“什么绣?找错了门!”男人说话时,卯生从门缝里看见小家的格局已经变了,那颜色鲜艳的沙发已经不见。防盗门关上后,卯生在门前呆站了半小时,“家”也能如此飘渺虚无,她的思绪在时空中穿梭了几轮,心脏麻得疼。
见剧院的新丁好些日子闷闷不乐,她那上台娇艳花旦、下台新乡口音、外号“面姐”的省戏校师姐这天约卯生,“小白,我怎么瞧着你一天天的傻愣愣的又不开心?谁欠你钱呢?”
卯生说没人欠她钱。她的另一张银行卡前些日子收到一笔钱,也不多,是她工作一年多以来存下的万把块。她知道是印秀将两人的共同存款拆分了。
“走,晚上去尝尝好吃的。”师姐不管小白的脸多难看,硬拉着她挤上公交车,四十多分钟后才到了陇西师大后的一条小吃街。新乡师姐说她在陇西待了十年,对省城里便宜又好吃的地方门清,“其实呢,是我几个老乡约着唱K,还让我带男朋友来。”小白知道,新乡师姐的男朋友是电视台的记者,两人已经掰了一个月。时间大致和自己分手一致。
同样分手的两个人,卯生郁郁寡欢,新乡师姐却和没事一样地吃吃喝喝,肉眼可见地胖了几尺腰围,试戏装时被人吐槽你再胖别演貂蝉了去演杨玉环吧。师姐胃口好,和人碰头前拉着小白满街找面馆,看到一家烩面店就喜出望外,“没法子,咱们河南人就这点出息。”
师姐一点都不像台上那样优雅,吃得一头汗后喝了半碗汤再长呼一句,“得劲。”见小白碗里的东西都没见少多少,拿起勺子就将她碗里的往自己的空碗里招呼,用一口新乡音夹杂着越白腔调,“我说小白啊,你是不是失恋了啊?我和你说啊,你自己吃好睡好养好了再找不着急。再说咧,你这头悲悲戚戚的,他那头吃香的喝辣的呢,搁住喽!”
小白被她的腔调逗乐,“诶。”她努力吃完剩下的烩面,“直接去唱歌?”
“唱啊,我和你说我有个小老乡是师大音乐学院声乐班的,要不是来读大学人家也会唱戏呢。”新乡师姐出门擦着汗,眼尖地看见了两女一男三个小老乡,“这儿呢。”
卯生一眼就瞧见三人里那个长头发的女孩,清汤挂面,俗气偶像剧女主角的长相。穿着也很随意但不随便:阔脚背带裤搭配浅蓝色衬衫,外面套件宽松的夹克有种说不出的时尚感。女孩看到师姐也招手,再和小白对上眼神,马上又转回到师姐身上。
“面姐,这是你同事?这气质是唱小生的吧?”另一个女孩问。
只要知道卯生的职业,就很容易猜出她的工种,因为她清爽的打扮和精致的眉眼,站在唱旦的面姐旁边身姿英气挺拔,就是脸上有点忧郁。面姐拍拍师妹的肩膀,“这就是咱们陇西越剧院小生头张脸。”同事们都讨论过各个角色上的“头把交椅”,说论脸,白卯生可以是头张。她去青少年宫传承艺术时吊着眉耷着嘴角还架不住眼光毒辣的小朋友们围着叫,“白老师!白姐姐!”
“师姐你别笑话我。”卯生淡淡笑了,“我叫白卯生。”她伸手和几个新朋友击掌,掌心触到清汤挂面那位女孩的时,卯生先抽手,却被她再击了一次。
几个年轻人进了家学生常去的KTV,一亮嗓子个个身怀绝技:有人把周杰伦的唱成阎维文,有将惠特妮休斯顿唱出玛丽亚凯莉的,清汤挂面把张惠妹的唱出了梅派李胜素的味道。胡搞也讲究个章法创意,卯生听进去后不禁问面姐,“都是音乐系的?”
面姐指着唱李胜素的那位同乡,“这是孙甜,唱男高音的吴强是陇西大学的学生,在学校合唱团。哦,那个玛丽亚凯莉的小刘也是陇大的,叫马-凯丽。”这时叫孙甜的女孩这时放下话筒坐到卯生身边却看着面姐,“说什么呢?”
卯生觉得这个女孩名甜实不甜,她眼睛里有种轻飘飘的寒气,甜不甜,又咸不咸,让漂亮的俗气少了些,使凌厉多了些。女孩看着卯生忽然笑,“你怎么不去报名超女?”
唱生的女孩摆手,“我唱不了流行。”
“这年头唱什么不重要,长相才重要。再说有越剧底子的人唱流行别有味道。”孙甜明显想和卯生多聊几句,这时卯生电话响了,她打个招呼后出门接妈妈的电话。
面姐趁机对孙甜道,“她呀,好像刚刚和男朋友分手,心情不太好,所以我拉来开导开导。”
男朋友?孙甜一愣,脸色在灯下沉了沉。
面姐这一拉就给卯生拉出了几个新朋友,一个月內几个唱歌爱好者聚了两次,外加大排挡聚餐一回。每次卯生的话最少,而孙甜和卯生从点头之交到交换了Q号电话号码,年轻人吃饭时都很自觉,不饮酒不抽烟,不同的是几个河南人都爱吃面,撸完串还得吞一碗牛肉面。看着孙甜等几个人克制又冲动地往面上浇油辣子时,想到印秀的卯生心里又一痛。
印秀的可爱温柔,印秀的种种好,都封存在卯生的潜意识里。走哪儿撞哪儿,撞哪儿疼哪儿。妈妈和师傅有时见这孩子实在不开心,说要趁着十一带卯生出去玩玩。卯生不想打扰她们,说她在家待着就好。
待着不动时,无数个印秀就从心里的窟窿里飘出来。卯生实在难受时会给Q上的俞任留言,而印秀连Q都不回她。
卯生只问一句,俞任你在新学校适应吗?怪的是那边的俞任心有灵犀,说我很好,卯生你不开心?
俞任有多少不开心是卯生自己带去的,她更不好意思让俞任在繁忙时还为自己的情绪操心,她说我很开心,我就是检查下你有没有偷偷黑了我。俞任那边输入了好久,终究只发来两个字,“等着。”
很快,她拨来电话,在里头开心地笑,“我没黑你,只是自己进校后有点一头雾水,还在找节奏。所以不太有空闲上Q。”
俞任说课程太多,她又贪心地多选了几门。除此之外,还担任了班级团委负责人,也准备下学期竞聘校学生会职位,“主要是学习上还在观察,”俞任讲话不自觉地爱用“观察”这个字眼儿,“有些老师严格得要命,据说错一个字就会减半档分。有些老师又格外疼人,平均分都给得不低,只要你出勤作业考试说得过去。”
“那你喜欢严格的老师,还是宽松的?”卯生问。
俞任笑,“说实话,我感激严格的老师,更喜欢宽松的老师。”
严格的老师的确有助于学生养成严谨的学风,可宽松的老师才是社会的化身,“卯生,你不觉得社会就像一个表面宽容的老师吗?它看起来给咱们很多选择的机会和自由,可你想要达到心里的目标,只能自己给自己上紧发条。没有人督促检查你,没有人像严格的老师那样为你细致检验。”俞任说只有等结果尘埃落定时,每个人才知道自己在社会中做到了什么,学到了哪些。
所以俞任对那些上课只划出大范围的阅读书单、考试甚至允许开卷的科目格外警惕,“我觉着,我可能是那种内在比较收缩的人。”她在电话那头停了停,“卯生你不同的。”
如果说每个人在恋爱中都有宽松或者严格的待人倾向,卯生觉得自己可能是较为宽松的那一类,而印秀是后者。卯生还沉浸在日常的甜蜜中时,印秀在脑海中已经决定了抽身,甚至,她不给自己转身的机会,严格到卯生在恋爱考试后都摸不着标准。
没告诉俞任自己和印秀已经分手,卯生只和俞任闲聊了很多她在大学的生活,也许和印秀呆在一起时,她渐渐养成看倾听多于倾诉的习惯。快挂电话时,俞任忽然喊住她,“卯生——”
卯生听着俞任语气平常,看不到她手心冒汗肩膀微微颤抖,“上越有些不错的剧目,如果你们想来听听,我帮你们买票。”她用了“你们”这称呼,让卯生的心又暖又痛,卯生说好啊,我给你带省城好吃的。十一都过去了,只有等到元旦结束后,我们院的新戏演到一月五日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