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近高低(68)
卯生的声音让俞任的头脑从回音中醒来,她看着卯生,绽出笑容,“没事,卯生,你回去吧,我想回学校。”
“我送你。”卯生不松手。
俞任推开她,“不用的,我认路。”她很愤怒,很恐慌,很无助。但她不能丢了在卯生面前的清醒和聪明,“不就是分个手吗?卯生你可以大方地面对,我也可以。”
她真的又认出了自己的位置,这次终于找对了学校的方向撒腿就跑,穿过传达室,俞任稳步走在校园内,穿过张贴了成绩单的榜单栏,奔过大礼堂下的涵洞,直接回了宿舍。
同学们已经吃过午饭在休息,俞任也脱了鞋子轻手轻脚爬上了自己的上铺。她拉上被子盖住头,企图用睡眠麻痹自己,这样就不会哭得人尽皆知。
一点二十时,同学们陆续离开,最后一个室友小卷毛喊俞任别迟到了。俞任竟然能用冷静的声音回答她请假了。
她真的睡着了,边哭边睡。一觉醒来时已经是深夜,寝室里极为安静,只有个别人呼吸声较大。俞任翻身,下意识地朝脖子摸去,手触到皮肤的瞬间,那种空空如也的感觉又回来了,她缩手,只得睁着眼看天花板。
“俞任,呼吸。”她告诉自己,随即一声接一声深重地呼吸起来。
“俞任,笑一下。”她又命令自己,可这次怎么努力也笑不出来。
“俞任,你要怎么办?”俞任问自己,她也提了分手,但这真的就是一个休止符罢了。分手之后才是真正离别的到来。
“俞任,那就离开白卯生吧。你会很好的,你要考大学,你要去外面世界见识更精彩的。”俞任鼓励自己。
但是未果,俞任说外面是未知的,她只是舍不得已知的卯生。眼泪再次滑下时,俞任想到了一个地方,她想去俞娟的坟前和她说说话。
手忽然被人推了下,俞任从自我抗争中被惊醒,她就着窗外的月色看床下。
“嘘——”是小卷毛怀丰年的声音,比她声音更响亮的是那两只镜片和夜色里炸开的卷毛,怀丰年给俞任递上面包和水,“吃吧,吃饱了睡一觉,明天我陪你哭。”
俞任“嗯”了声,怀丰年等了很久才踮着脚悄悄回到自己靠门的下铺。
俞任又哭了,这次是因为怀丰年。
第54章
本以为印小嫦办事拖拉,但很快她就去跑了手续,拉着还在店里忙活的女儿去公证处。一路上嘴巴说个不停,无非就是她填材料申报跑了多少个来回。一张张表格在她嘴里成了千斤重,她又埋怨印秀把事儿抛给她一个人,“你就顾着自己赚钱。”
印秀则问清了相关费用后心里有了数,契税所得税公证费用这些得她来出,工作以来赚的钱都要搭进去一小半。印小嫦则注意到女儿的新款手机,眼睛亮了下后又转为冷瞥,“不就卖个地板吗?用这么好的手机干什么,又不是去钓男人。钓男人也得舍得在脸上穿上,瞧你那土酸样儿。”
为了房子印秀不和她顶嘴,也不能说这手机是浩哥送的,否则印小嫦会像水蛭一样盯住这件事。
公证完毕后才走出办事厅大门,印小嫦手心向上理所应当,“房子是给你的,但是你工作这么久拢共才给我几百块钱,这说不过去吧?传到三纺厂人家怎么看我?”
三纺厂早处于停产状态,没有过去生产线的凝聚,还有家长里短的粘合。谁家的某某又出轨了,谁家的儿子进去了,还有谁谁谁家的女儿找了个有钱大款……三纺人一边扛着生活喘气,一边听着人家的事儿下饭。
“风水轮流转,老吴家那个疯婆子得了乳腺癌。”印小嫦还记着那位上门和她撕咬打骂的前挡车工,“我家却要装修,叫他们瞧瞧谁过的才是日子。”
三纺厂职工同意分流或买断的条款之一,就是统一办理福利分房的产权证,这种事印小嫦最积极。证到手没多久她就慷慨地赠与印秀,所以印秀在办完公证手续后还在犯嘀咕,“她就这么希望装修?”
也许是在那个油光满面的土包工头住老破小只拿一千块受足了气,印小嫦浑浑噩噩到快四十岁才想起打造自己的窝。
“把装修金给我吧。”印小嫦说,“我现在也不要你养,但是装修的钱你得拿。装修公司我也找好了,明天就去签合同交定金。”印小嫦再对印秀拿区区一万块嗤之以鼻,“出去干这么久拢共才攒了万把块钱,说出去不怕丢人?”
“我们公司就是搞装修的,材料方面也会给我优惠,为什么不找自己熟悉的公司?”印秀算了下,如果拿员工折扣,她家那小房子的装潢费用能节省至少三成。
印小嫦眉毛一斜,脸上厚重的粉末似乎快裂开,“我有朋友给我优惠,不比你那公司少。再说他欠我人情,我就得找回来。你想欠你们公司人情?”
想到浩哥送的那部手机,印秀还是同意了,但是她说第二天她要一起去现场签约。话音落下,手被母亲狠狠打了下,“让你给钱就给钱,想赖账?行,行,也别过户了。我自己出钱自己装自己住。你他妈跟我算计到这个份上,我白养了你。”她今天说话算相当文明,除了骂几句印秀没出息,或者骂几句不知道是谁的妈,没再提那些污秽的诸如“卖”或者“操”之类的字眼,许是她自己近来营生不顺,多了几分设身处地的将心比心。
印秀犹豫了下,最终同意了。
一万块听起来不少,拿在手里就一叠,而印秀银行卡的余额也就剩下区区五十二块钱。印小嫦等在柜台前时还伸头看了眼,看到那数字后她“嘁”了声。她是三纺厂数千职工中最优秀的表演艺术家之一,尤其在外人面前,面对印秀时,她的表演基因就无师自通地全部觉醒。一个表情、一声语气就能充分体现出她对于印秀的鄙夷,那副恨铁不成钢的眼态更彰显出她作为一个母亲的痛心。
印秀手指捏着钱,最后时刻还在犹豫,印小嫦也伸手去拿,母女俩的手指在那一小叠人民币上较劲。
“妈,什么时候开始装修?”印秀一块钱钢镚掰成两个铜五毛来花,她真的舍不得。
“签好了,把图画出来给咱们看看,都满意了三天内准开工。”印小嫦的指甲卡着钱,“装好听说要放一段时间才能住人。”
“那个还早,装好了就不着急。”印秀没松手,她想从母亲眼中看到更多的内容,只要一个暖意的眼色,或者一个诚恳的由衷的欣慰。
“这房子的小厅要隔出个房间,你回家住。饭厅就在厨房里摆上桌子就行。”印小嫦语气好了不少。
印秀的手松开,那叠泡着她心酸苦累的人民币落进了母亲的钱包里,印秀看了眼,除了自己的那叠,印小嫦的钱包只有十块二十块的小钞。
“装好了。”印秀提醒她。
“我没你那么蠢,五十块钱都装不住。”印小嫦骂的是印秀中考前交的报名费,她明明记得那五十块她珍视小心地藏进了书里,将书放在书包最里侧。可是到了学校发现还是丢了,担心了三天,在老师催促得发火时才向印小嫦说了实话,换来她半个月不时地发怒和抽打。
“得了,你上班去吧,明天签好合同我给你打电话。”印小嫦又看她手中的手机,拿出自己的诺基亚8210,“要不咱们换一下用几天?我好歹要去见人,拿个旧手机说不过去。”
印秀想着手机能用就行,和母亲就换了卡。
送走了印小嫦,印秀带着余额五十二块的银行卡重新踏上去店里的路。她所有生活的希望、人生摆脱逼仄苦厄的密码就在店里那一排排地板样品上。印秀看着旧手机,重新翻开卯生给她的短信。
她几天都没等来卯生的电话,只有一条信息,“我和俞任提了分手,她看起来不太好。我也想安静几天,咱们再联系,好吗?”
印秀说“都好。”
这是她从小在生活中提炼的艺术要素,在印小嫦的打骂下,她渐渐认识到人家向她征求意见时的“好不好”只是一个语气助词,她的答案不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