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近高低(75)
卯生有一点还像师傅,她不喜欢对家里藏着掖着,“等我妈回来,我要告诉她咱们在一起了。现在我师傅已经知道了。”
印秀一惊,“你师傅怎么说?”
“让我多煮枸杞桂圆茶啊,说每天也要让你喝。”卯生的回答让印秀了然,怪不得她老早就捧着个热茶杯等着自己。
“你妈妈会同意吗?”印秀又担心起那个在病房里让自己早点回家的阿姨。
“我和俞任这事儿她是强烈反对的,还偷摸着给我转学。但我觉得她现在态度有点变化,虽然总想打听我和谁在一起或者在干什么,但没有以前那种防范感了。”卯生说她妈早晚会答应,“没法子,我师傅支持我。”
“印秀,你会和你妈妈说吗?”卯生天真,却也知道这事儿很难。
果然,印秀说她永远不会。她对卯生提过自己刻薄的靠汉吃饭的妈,却没说过印小嫦如果知道这事儿,她骂出来的话绝对天下最难听。“她不会答应的,这段时间家里装修好了,她就老催我相亲。”
“你才二十啊。”卯生说。
“她十八岁就生了我。”印秀苦笑,“卯生,我说我没爸爸,不是他去世了,而是我妈自己都说不清楚我爸是谁。用三纺厂人的话说,我是个野种。”所以印小嫦被野种拖累二十年,人到中年扬眉吐气靠两样:装修房子和女儿嫁个有钱人。
管他二婚三婚,三十四十,有钱第一。
卯生眼底一动,抱着印秀轻轻拍她后背,“你才不是,你是白卯生的爱人。”
她说得最好听的话也不过“很喜欢你”,“爱人”两个略显老土的字却拨疼了印秀的心,印秀说你知道什么叫“爱人”?老派的说法是伴侣之间的称呼,这个卯生晓得。经常听到妈妈的朋友同事聊起自己那口子就说,“我爱人”。连那个文化局的老被第二任老婆抓得鼻青脸肿的贾叔叔也这么说。
他们真的相爱吗?
卯生回答,“爱人是我爱的人。”一句话轻轻吐出,卯生的心浑然发胀、长大,她说印秀,我不仅仅是喜欢你,是爱。印秀亮晶晶地双眼看着卯生,最后摸摸她耳朵,“卯生,我只晓得我一看到你、想到你就开心,我在米粉店洗盘子时,在酒楼里端茶时,在小区里撒广告单厚着脸皮敲门推销时,受了委屈时,撑得有点难受时,想到你天就亮了。”
所以卯生,印秀说,我能给你的都想给你,我妈那儿却绝不能让她知道。她太刺儿了,成天张扬舞爪,谁都欠她的一样。我不想她伤到你。
一席话让卯生决意不再希冀印秀的母亲认同她们。印秀妈妈给不了的,她希望赵兰能给她们。
在赵兰在回省城的大巴上想着师姐时,卯生给赵兰发了短信:妈,我想对你坦白一件事。您不是说过让我“试试”喜欢男孩子吗?我做不到。因为我爱印秀。
赵兰回:你懂个屁的爱。
她刚刚才长出人胚子的女儿也回:就是师傅对你那样的。
问题死结又来了。赵兰关了手机看着窗外发愣,这是什么旷世难题?她恋爱却不希望女儿也这样恋爱。想了很久很久的赵兰看了眼自己的残腿,问师姐,“卯生又喜欢女孩子了,我该怎么办?”
王梨放下剧本回:阿兰,你能接受咱们的意外,就不能接受卯生的意外吗?
人生充满了意外。赵兰意外喜欢了师姐,意外在受挫后找了老白,意外地结婚,意外地多挨一刀生了卯生,意外地丧夫,意外地和师姐重逢,意外地失去一条腿,意外地和娘家人翻了脸……酸甜苦辣尝够了,人生左右还剩几十年,她还能有多少精气神和卯生的意外抗衡?
意外太多,意外之下就有必然:你甭想死死拽着生活的缰绳,它不听使唤的。师姐才是聪明人,她信马由缰,这些年虽然单身,但她过得平静。该却步便却步,该进步就进步,该让步当让步。因为生活这头猛兽有自己的步伐节奏。
试着放开缰绳的赵兰还放不下脸面,就像卯生二十岁前不准恋爱的要求那样,她说,“别耽误工作学习,注意社会影响。”
卯生那头举着手机跳了起来,“妈!我爱你妈!”再回复一条让赵兰吐老血的消息,“那我这些天就先住印秀这儿啦,她也来省城工作了。”
赵兰将手机摁得啪啪作响,“你不回来拉倒!”还是气,又问王梨,“你什么时候来省城?还有姓王的,你究竟有过谁?卯生跟着你不学好知道吗?她才分手多久,就要住到那个小印家里了!”
第59章
腊月三十的俞任在俞庄爷爷奶奶家烤火看书。俞文钊看着孙女越来越长开的眉眼,摸了把灰白的头发,“嘿,像谁呢?”
胡泽芬说这孩子会投胎,把她爹的脸上唯一能见人的鼻子给继承了,把她妈身上能见人的也都继承了。
说起孩子爹,老两口心里还隐隐有丝期盼:即便离婚,每年春节前后,任颂红都会来家里看他们。这就是会做人,会做场面。俞文钊想,男人终究和女人不同,还是大气些。
他劝过俞晓敏,婚姻不再仁义在,你逢年过节也带着孩子去看看任颂红父母。俞晓敏马上弹直了背睁大眼睛,“看什么?她姓俞又不姓任,他家不缺这一个孙女。他老婆叫廖华,给他生了个儿子。人家一家子三口和和美美,我们去贴冷屁股?”
俞文钊就不再提这茬,将目光投向回家吃年夜饭的俞晓敏,“你现在好歹是个副院长,单身一个人说出去难听,有些工作也难做。”这意思就是催婚,为了加重话语的分量,他还问俞任,“彩彩,你说是吧?”
回家也没几句话的文静孙女让俞天任非常满意,连声暗叹“女大十八变”,不像她妈那么聒噪,又不喜欢成天在外面野,虽说选了文科,期中考还是年级第一名。只是可惜,眼睛弄坏了,现在也架着副眼镜。
俞任听到问话从小说里抬起头,“爷爷,单身说出去为什么难听?单身工作为什么难做?我妈非得给我找一后爸才能继续做副院长?那何必让我妈当副院长呢?她们医院男人那么多,早点挑上来不就得了?”
这孩子一张嘴还是像俞晓敏,副院长妈妈得意地剥开巧克力亲昵地喂女儿,“我女儿说得对。”
俞任犹豫了下,还是张嘴咬住巧克力。她和俞晓敏在自己和卯生分手后算是没完,嘴上不说,脸上还写着尴尬,心里的账本更是翻得“哗哗”响亮。妈妈这样讨好自己,俞任没驳她面子。
“诶,你这孩子真是不懂事。”俞文钊心想算了,和个孩子扯什么男人女人呢?他继续督促俞晓敏,“家里总得有个男人吧?”老话唱得俞晓敏耳朵起茧子,刚拉下脸,俞任却帮她怼起来,“爷爷,为什么家里得有个男人?是嫌没男人揍我妈还是我?是嫌咱们家这么多年没人出轨了不热闹?”
俞文钊站起来,气气地看了这母女俩一眼就出门抽烟。胡泽芬偷偷发笑,“你这孩子啊这张嘴。”
“别惹她什么都好说。”俞晓敏深深看了女儿一眼,“这几天在爷爷奶奶家尽看小说了?”
俞任这几天还去看了俞娟,本来小时候她特怕去后山,渐渐大了后胆子肥了,自己提着水果雪碧就摸到了俞娟的坟墓。那么矮的碑,那么小的坟冢,圈着渐渐被人遗忘的女孩。俞娟如今要是在,个头肯定比她高得多。她妈妈胡木芝干的不多的好事就是坚持给孩子立了个碑,说怕以后找不到。
漂亮事做了,也没见他们来得勤快。俞娟的小坟冢下埋着骨灰坛子,上面长满了已经枯萎的蒿草和说不上的荆棘。俞任试着拔了几下,实在拔不动,就给俞娟倒上雪碧摆上水果,陪着童年好友待了会才回家。
“我去看了俞娟。”俞任说完,胳膊肘就被胡泽芬拍了下,“你这孩子——这大过年的。”她嫌晦气。
斜对门俞开明家,俞锦早就和俞任生分,不太乐意说话。那个小儿子实在闹腾,成天哭哭啼啼。他哭声越大,眼泪越多,俞开明和胡木芝就越得意,恨不得这哭声传遍十里八乡。能让俞任惦记的就是早就不在的俞娟,她不觉得晦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