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近高低(264)
又坐了会儿,小齐说彩彩,你也变了,变得话少,你更多在提问和聆听。
“可能是工作中养成的习惯。”俞任说时,袁惠方亲自招呼的菜一一送到,还是豪放大块的粉蒸肉,还有小齐爱吃的梅干菜扣肉、红烧鱼块,小齐尝了口说香,在LA很难吃到家乡的口味,曹芸做饭也越来越美式,“我们怎么简单怎么来。”
吃到尾声,聊了文化聊社会,说完社会说经济,小齐最后说,彩彩,我对你有愧,一直想联系你,但是不知道说什么。
“弈果,你不需要对我有愧。感情事当时了,咱们再见是朋友,说好的。”俞任举杯,她犹豫了下,说我想问你一个问题,纯粹因为好奇,“以前我们……你说我一字头,有些举棋不定,你当时对我们的年龄差究竟怎么看的?”
小齐放下筷子,眼角鱼尾纹笑出,“是不知道未来在哪儿,所以心里有些怕。”
那时没考虑能不能和你走多远,满心都是喜欢,真想到了“未来”时又没底儿,担心陷你太深,也担心你是一时脑热……毕竟中国的女孩子,思想里多少有些沉重的包袱,亲密接触像挪开了这些包袱,同时又添上新的。齐弈果说当时你在我心里就是个孩子,显得我不道德。
“总而言之,觉得你当时那么小,潜意识里觉着你应该值得更好的。”小齐抿唇片刻,和俞任一起陷入思考的安静。
对一个比自己年轻不少的人而言,两个人的未来和她一个人的未来似乎是脱轨的,更可能是矛盾的,“践行了一种可能性,意味着扼杀她其它。”不晓得是不是师长思维在作祟。小齐透过屏风看楼下忙碌的袁柳,“这孩子……如果我没猜错,我觉得她对你不一般。”
俞任无奈,“怎么你们都这么猜,她的脸就这样藏不住话?”
不止是脸,是感觉。相处久了的人坐在一起有独特的气场。齐弈果说小柳坐在你身边时,拉开了点距离,但亲密萦绕在你们周围。她眼睛里有话,很多很多,只对你的。她对我毫无兴趣,只有戒备。
俞任不响,她也看着袁柳,小姑娘心有灵犀,抬眼就对上了俞任,她灿烂地笑,指了指一旁的客人示意自己去忙了。
俞任收回眼神,摘下眼镜垂头擦拭,戴回后双目明亮,心里似乎有了计较。
“我相信她。”俞任轻声说。能用几个月为自己贴心准备一件礼物的小姑娘,能在观景台人群之外只忍不住说一句月色的袁柳,骨子里浪漫,脑子也足够理智。对此,她不能强行斩断,也不能安心接受。她只能用自己的方式继续旁观、帮助袁柳的成长,给出克制而通情达理的呼应。
“可对你而言,可能是种折磨。”齐弈果说曹芸也有这样的经历。
“不算折磨,毕竟我年纪大,我也看到了不一样的青春。”俞任笑,“干我们这行的,最后基本修成三张脸。”
第一张,弥勒佛,见人都是笑,肚大看不透。第二张,苦愁不满,因为在文字里泡久了,志向得不到展示。第三张,无脸术,亲热油滑严肃和蔼都能切换。俞任问小齐,你觉得我修到了哪张脸?
齐弈果面前坐着的不再是那个十九岁的女孩,文弱又坚强,说着要“气死她们”再昂头傲然地藏起紧张胆怯。她现在出落得圆滑通透,但这股通透只向外而非向内。她依然坚韧,其实那股劲儿早就深扎在身体灵魂深处罢了,现在的俞任只是借着这股劲将脸端得更稳。她的眼睛看不出稚嫩的情绪波动,而是笑吟吟地调侃着自己。
小齐说我看到了一张三张脸之外的脸,你太能撑,我自愧不如。我不想看你的扑克脸,我想看看彩彩。
“彩彩也不过是小俞任呐。”俞任最后和小齐拥抱了下,“以后见面可能难了,你保重。”
齐弈果心里说着道别的话,已经见不到过去的彩彩了。
第191章
生活是一条奔腾的河流,很多人都知道入海口在哪儿,却不晓得下一个浅滩在哪个弯后忽然出现。行到浅滩时,怨几句老天,骂两声别人,却不想想满河床的泥沙是自己这些年所思所行而堆积下来的。
俞任在松杨调研柏江支流水利治理,脑子却留下了一个老水利的话,“按一千年前的标准,这些泥沙也得上千年的堆积才能形成,但是现代人,什么都急,污染砍伐都火急火燎。”
俞任面上微笑,心里唏嘘无限。
天儿渐冷,户外呆久了就想吃点热乎的。一行人回招待所喝着松阳本地茶等开饭,从茶叶入手就打开话题,“松杨好些产茶的村庄都要搞产业种植,茶园由政府出面去租,茶叶公司向政府交租,再支付给茶农。”就怕一窝蜂涌上来,到时候有点儿市场风险,公司付不起租金了,谁来托底?还不是政府吗?
搞技术的人说话不似写材料的,快意谈吐一番后,气氛也热烈起来。俞任是在座少有的年轻女性,男人们聊进状态才问俞任,“俞科有男朋友了吧?”虽然还没到正科,却常有人给她戴高帽子。
“老洪,瞧瞧,聊水利聊茶叶时冷下咱们俞科,刨俞科的私生活却这么积极。”俞任的同事老李揶揄套近乎的人,“咱们俞科还是市府一枝花呢,后面排了一堆人。”
俞任看着曾经打过自己主意的老李,眼光凉凉的,语气却近乎调笑,“李科,我要是一枝花,您是什么?一根写脱了毛的秃笔?”
这要放俞晓敏以前的酒桌上,凡事儿都能扯点颜色的人会说“秃了更耐用”,但老李却尴尬地笑了笑,“对,我是写秃了的一支笔,我说错话,俞科才是咱们研究室风华正茂的笔杆子。”
休息室的气氛略冷了点儿,招待方终于等到开饭通知,热情地招呼一行人去用餐。老李先去洗手间,和自己的一个熟人一块儿,马尿挤了点,嘴里终于骂出来,“她算什么?不就是仗着自己老子厉害吗?”
这些年,研究室的人都渐渐熟悉俞任的性格,知道和她工作、吃饭时得把握个尺度,别看女孩年纪轻就明里暗里打擦边球,她老子是厉害,她更不省油。老李借调来的日子不算久,今天又碰了壁。
关于俞任和任颂红的关系,也有人推测出点儿不同的道道:姑娘都不和她老子姓,不见得任颂红会多为孩子出把力。
于是俞任身边人的态度有点儿两极化:凑近乎讨好想借点力的有之,暗自不屑的也有之。
俞任结束今天的调研乘车回柏州时已经晚上九点,今天的工作谈不上心情舒畅,有收获不假,也有她习惯了的针钉扎肤。
如果把职场上浅微的语境和心理也视作一条浅滩,这些泥沙的确积累了几千年,最近几十年的清淤见了成效,但不能毕其功于一役。习惯不代表心里舒服,这样的话题如果和任颂红聊,做爹的会说“你们女同志啊,这个小心思真是太敏感了,人家就是活跃下气氛,这是夸你呢。”
和做妈的说,俞晓敏能懂,但她无声的眼神写了答案:“谁让你没个对象呢?谁让你不结婚呢?”
俞任进超市买了两瓶啤酒,今晚她不想喝茶,就对着电视机寂寂寥寥地消化、咽下。手机提示音短促地响了下,俞任这才笑了,打开果然见是袁柳的,小姑娘发了一段街舞视频,“看看我跳得怎么样?”
如果说有哪些开心事儿,俞任可以数出来几桩:奶奶胡泽芬的风湿病近期有点儿好转,说是找对了好医生;俞晓敏也在五十几的年龄考了驾照,说退休后要圆年轻时的梦,走遍大江南北。俞任说“不是讲好了去民营医院返聘给我挣房子吗?”俞晓敏呔她一声,“老子凭什么为你忙到死?你自己怎么不去挣?”
还有桩好事是袁柳交了新朋友后生活丰富了很多,这孩子以前的世界是城中村內的小门面,还有俞任帮她打开的阅读习惯,出游寥寥无几,兴趣也屈指可数。俞任曾经问她你爱干什么?小姑娘说看书吧?再问,她答做红烧肉,就爱看老抽上色后红亮油光的五花肉。俞任笑,还有没有更多?这一问出口就不对劲,小姑娘看了她一眼,俞任懂了,袁柳也就不赘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