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近高低(228)
后悔吗?印秀在单人留置室里看着一小格窗外天空,每每想起外面的自由时她悔恨过。想卯生想得紧时格外后悔过。要是不贪心朱春生两口子的条件,不做那个年产值六七千万的生产线的梦,她就老老实实开那几家网店,住在属于自己的房子里和卯生过两个人的日子。生意顺利的话,这坐牢的几年也够赚出一两套房子了。
她暗暗在心里照镜子时,参详的标准就精简为两样:赚多少钱,和卯生在一起的温馨。
简单教条又充满了戒律的生活,也曾让她的心回到了十七岁住进城中村的那年。真的,印秀十七岁时都不敢想自己有七位数的资产,还得到了卯生。
偏偏这些基本都攥在手中后她却铤而走险,卯生的哭声她还记得:你的底线就是钱,为了钱你什么都可以卖。
为什么还要赚钱,为什么她停不下来赚钱?为什么她在知道可能出事时第一时间考虑的是尽可能保住自己的钱?一千多天的时间,印秀没有一天不想这些问题,每次想落笔向卯生、也是向自己解释时,她笔锋一转,还是写了别的。连卯生都像接受了这样的自己,她写信时会开些钱的玩笑,“印秀,我守着三个大宝箱子等你回来。”
印秀只知道自己真的停不下来。她怕一切会消失,新钱堆旧钱,一天天地堆下去才会给她安全感。人贪婪一点儿没错,错的是她使用的手段不合法。但在牢里,没那么多花钱的地方,千万富翁和目不识丁的山村妇女一样都要做工,睡十几个人的房间,躺在六十厘米宽的床上,谈起家人孩子泣不成声……钱能兜底的事儿总是有限的。
想到宁波那三套房,印秀才略微安心,总归她出去有个依靠。可她一直没和卯生说,她越来越觉得,卯生才是她的依靠。卯生给了她更多的安全感,她看到卯生的字才能睡着,想着卯生的脸会笑,畅想着给卯生做饭洗衣会觉得日子更快……卯生在的,卯生知道她爱钱,也没嫌弃自己坐牢。卯生的等待是印秀数日子的底气。
以至于到了收信的时间,印秀心里怕的要命,她生怕卯生不再给她写信了,而不是怕卯生带着她的三套房子跑路。
想到正月十五的夜里,印秀开始失眠,她不晓得自己这几年脸老了多少,是不是面黄眼灰不复从前?卯生不晓得有哪些变化,其实卯生在印秀心里一直没变过。趁着十五的月亮光芒洒进窗內,印秀伸手看自己的手掌心,纹路更多,老茧更厚,没有经过保养,这双手应该比她的脸更难看。
胡思乱想了一夜,印秀被人喊醒,“别睡了,赶紧办手续出去吧。”
她懵懵懂懂地洗漱好,拿了自己之前被没收的衣物手机,摁了下,已经开不了机。她低头看自己这身新衣服:羊毛连身裙,厚打底袜,半根靴子和羽绒服,质地上都能看出价格不菲。最后接了释放证明书,和教导员说了几句后她就走出了监狱。
教导员的最后一句话是,“小印,你是个特别聪明的姑娘,心也善良。回去好好过日子,踏实工作吧。别再冒险挣不劳而获的钱。”
印秀牢记狱友的建议,出来别回头,回头就意味着还要进。她紧张地抱着自己的旧皮包,站在风中看着路边的车辆。哪一辆是她的卯生的呢?没看到。倒是每有一辆车经过,印秀就觉得车内人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她低头看着地面,过了会儿,摸出口红给自己上点颜色。这时有人走到她跟前,“小英姐?”
印秀抬头,单眼皮,圆眼镜,高鼻梁,薄嘴唇……不是卯生,是丰年,她惊讶后下意识地避开眼神,丰年说小英姐,我来接你先去宾馆,还有,白卯生迟点会到,她想和你先通电话。
她拨了卯生的电话递给印秀,印秀却摁下,眼内闪着单薄的韧劲儿,“回头再说吧,谢谢你,丰年。”她的手指紧紧托着皮包的底部,手心里有她风干的只剩一点点底部的口红,由卯生在二零零四年的冬天购买:外面金色的漆面早就被磨干净,只剩些不规律的金点散布在银色的塑料上。这支芳龄十年的口红还被摔过,上面的疤痕曾经让印秀心疼了半天,现在四周盘着深红甚至发黑的口红残渣。
印秀说其实她在里面有点工资的,皮包里还剩了几百块这几年也没动过。她的旧钱包里有似乎褪色的人民币,六张。她说,我自己回柏州也行,还是谢谢你小怀,我以为你开玩笑,没想到你真来了。
丰年看着印秀,找不到几年前独自拖着手拉车还意气风发的神情,她的精神缩在身体內并没有出来,她规规矩矩的短发发型却没夺走面目的清丽,只是皮肤看起来粗糙了些。沉默了下,丰年说小英姐,你别担心。白卯生本来要开车来接你的,但是昨夜里她家里两个人生病,今天十点赶不过来,让我先接你,中午再会合。
印秀还是低头,手心蜷起,捏成了拳头,她说我现在就想回家。你告诉卯生,让她别接我了。她甚至想离开丰年自己找路,丰年的安慰听在她耳中像可怜。
真是可怜,千算万算,老天都不给她机会第一个见到卯生。印秀缩肩垂头,却被丰年温柔地抱在怀里,“小英姐,你回来了,太好了。”
印秀的眼泪无声地溢出,她说丰年,你告诉我,她是不是变心了?
第167章
卯生刚下高速就接到丰年的电话,开口就是“印秀”,丰年说是我,小英姐可能……不太方便和你说话,她想马上回柏州。
你把电话给她,卯生请求丰年,“或者开免提。”
丰年犹豫了下,她说我试试,结果印秀拿走了电话,她的唇颤抖着,听到卯生的声音时后完全说不出话,直到咬疼了舌头,她才发出第一声,“卯生,我想回家安静几天,我没、没准备好。”
卯生被这声激出了泪,她忙说没事没事,又发现自己开不了车,就打了双闪停在路边,柔声说我不麻烦你,就送你回家好不好?
印秀说不好,你自己回去吧,我挂了。卯生泪还挂脸上就听到了忙音,随后是怀丰年的信息,“我觉着小英姐情绪不太好,可能真需要休息休息。放心吧,我亲自送她到家里,你把地址给我。”
卯生发了地址后在车里发呆,不一会儿赵兰的电话打来,“接到没?我在你后备箱放了艾草,你要用火柴点了,给她左右熏一下,火柴我放你副驾驶座那个抽屉了……就是这个么个仪……喂?卯生?白卯生……”
卯生擦了泪,说妈,没事儿,她不晦气,我拜托你别搞这些。我先开车。
坐了会儿,卯生下车拿出后备箱里的艾草往路边垃圾箱塞,越塞越急,还掉了两把。她狼狈地捡起一股脑带着气再抬脚踩了踩,最后拍拍手,发现不远处的环卫工阿姨吃惊地看着她。卯生鞠了个躬,说麻烦阿姨了,又压下火气回到车里。
还没静两分钟,怀丰年又打电话,“她去洗手间了,我在外面等着她。我就想问一句,什么人病了非要昨儿夜里病?还俩?接小英姐多重要你不知道?你不晓得她多盼着第一眼见到你?”
白卯生,你真不是个东西,这么大的事儿还迟到。她这会儿多敏感你想不到?丰年骂骂咧咧,那头的卯生沉默,最后说麻烦你了。
卯生气得捶了下方向盘,不想捶疼了自己,而印小嫦的电话也来了,说小小退了烧你放心吧。人接到了吧?是不是返程了?
听卯生不吱声,印小嫦一惊,“不会……不会有人逼债逼到监狱大门口了吧?”
“没人逼债。你把孩子带好行了吗?算我求求你了,你们娘儿俩早不病晚不病的偏偏昨天晚上排队上急诊,我12分加上今天的估计都要被扣光了我还没接到人……对!没接到!别的朋友接了……什么火盆?给我扔了!对,印小嫦女士,霉的不是印秀!是你们这个家庭!”
卯生扔了电话到副驾驶座时脸色铁青,看到交警走来她懵了,看到交警盯着她车牌又打了几个电话后她的脸白了,最后交警走来敬礼,说什么卯生都听不懂,她明白那是中国话,但是串联不出意思。
只有老老实实地交了驾驶证行车证,被客客气气地请出来接受违章处理,“回去重新考科目一,请注意安全驾驶不要超速。”卯生说哦,拿了处罚单回车里,这会儿她是哭都哭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