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家子的科举路(44)
陈竹低头看去,才发现自己眼前模糊一片,不知何时泪水沁润了眼眶,心头泛起的酸楚已经传递至四肢百骸。
何似飞说:“抱歉,把你一个人留在原地……”
何似飞还没说完,陈竹已经拼命摇头,随着他的动作,在眼眶周围打转的泪水扑簌簌流下,陈竹哽咽起来:“不是,不是,不是……”
对于命运,对于未来,陈竹其实早已认命了。
他在家中长到十五岁,幼年时长辈对他颇为照顾,可随着他快到及笄之年,阿爹阿娘便看他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就连亲弟弟也觉得他到这个年纪还没嫁出去,就是给他们家丢脸。
后来好不容易被陈少爷讨去做通房——自打被送到陈云尚少爷床上去的前一日,他已经被夫人敲打过,说他这样的身份原本是不配被送到少爷房里的,能当个小玩意儿让少爷解解闷儿就行,千万不要多想。
或许刚开始伺候陈云尚这么一个倜傥书生的时候,陈竹还心猿意马的一段时间,但陈云尚的态度很快让他认清自己的地位,一心只想伺候好陈云尚少爷。不然若是被陈家赶出去,他爹娘一定会打死他。
但陈竹怎么都没想到,他一个良家出身的哥儿,陈云尚少爷的那些朋友却要将他带入青楼……
少爷这次虽说没去叫他,但只是因为小院距离远。要是下次他们又来闲情逸致,陈竹闭上眼睛,不敢多想。
何似飞其实也挺懵的,虽说他记得上辈子先生讲过,古代文人之间有互换妾室的情况,且那些文人还觉得这样很正常,可以增进友谊。
但真落实在他身边人身上,何似飞还是有点不太能接受。
虽说他一个末世穿越过来的人,没有身体方面的洁癖,但何似飞有感情方面的洁癖。如果是他喜欢的人,何似飞并不介意对方前任几位。
但很明显,陈云尚的那些朋友,包括高成安在内,对陈竹并无喜欢之意,他们只想玩玩。
何似飞这会儿词穷,不知如何安慰,只能说:“先吃吧,吃饱了才有力气难过。”
陈竹终于哑着嗓子呜咽出声。
他现在是真的没有任何人可以依靠了,家里人把他当泼出去的水,只要他每个月按时给家里银子,以供盖好房子给弟弟娶媳妇儿,如果他因为这种事贸然跑回家,一定会被爹娘打断腿,再给陈少爷送过来;
可、可继续跟着陈少爷的话,他……他难道真要?
最让陈竹心酸的是,何似飞在得知他是陈少爷通房情况下,居然一点没有低看他,反而还给他买甜汤、买宝羹楼的羹、买胡饼烤鸡。
甚至,刚才还给他道歉。
何似飞又哪里有错,哪里需要道歉!而且他才十二岁,他就在安慰自己!
陈竹一口一口,认真的咬着手中的胡饼。等到最后一口饼吃完,他眼泪渐渐停了,眼睛里只余空洞和麻木。
何似飞心中升起一股不大好的念头。
不等他说什么,只听陈竹道:“给你缝的布鞋还没做好,明儿个我给你缝好,你且看看合不合适。”
他腔调里带着明显的哽咽,声音却很轻柔,“都怪我,要是早早缝好,你今日就能穿着布鞋去县学了。”
他声音却正常,何似飞心中感官越不正常,甚至觉得面前的陈竹脆弱的可怕。
可陈竹的情绪却是真的在不断缓和,听着一墙之隔不断传来的热闹欢呼声,陈竹还说:“似飞,我们去看画舫……吗?端午节,我以前在村子里,从未过过端午节。”
“看吧,”何似飞斟酌一下,说,“我们村也不过端午节。”
这时代的端午节与他上辈子的不太一样,不仅时间相隔了将近十日,就连风俗也有些不同。上辈子的端午节是不全穷富人家,都会过节,最多就是穷人家编个五彩绳,富人家划划龙舟,投投粽子。
但这里的端午节,好像没有普及到偏僻闭塞的小村子里。亦或者是他们村子实在太穷了,村民们种庄稼都来不及,便不会再过端午节了。
陈竹擦了擦眼泪,道:“那我们现在去吗?”
何似飞颔首。
他俩顺着人流,走去河边看到了那比普通船只大上十几倍的画舫,还有其上点缀着的灯烛。
别说陈竹看呆,就连何似飞,站在这片土地上,身边摩肩接踵的都是布衣百姓,也觉得这画舫很高,走到近前,那种巍峨又精致的奢靡气扑面而来。
何似飞仰头看去,心中开始惊叹古人的智慧——能用木材搭建出这样的船只,属实可以称得上巧夺天工。
更别提,这还仅仅是一个偏远小县城的画舫,如果到了府城、到了京都,那不得更加雄伟壮观?
何似飞同陈竹回家途中,陈竹还颇有兴致的谈论着画舫的精致,花灯的精美,仿佛去程中所交流的那些话并未发生。
直至走到大门前,敞开的大门,还有屋内隐约传出的人声,再一次让陈竹白了脸。
何似飞听到听到陈竹小声喃喃:“再多一天都不给我吗?布鞋还没纳好。”
何似飞心理咯噔一跳。
果然,陈竹想了最坏的打算。听他这语气,似乎已经做了决定。
但何似飞遇事从来没有躲的道理,更别提躲藏并没有意义。且不说陈竹没有正儿八经的身份文书,他现在只能算陈云尚的家奴,陈竹要是跑了,陈云尚随时可以拿着陈竹的卖身契去衙门,请求捕快捉陈竹回来。
何似飞心理快速的盘算着,他还剩下一百一十多两银子,这年头一个八岁小厮大约能卖到十到十二两银子,陈竹这个年纪的约莫二十两——再不济,他从陈云尚那儿把陈竹的卖身契买过来。之后再想安顿的事情。
何似飞从来不是一个热络的性格,他在末世时冷眼旁观过太多生离死别,对死亡其实并没有过多想法。但陈竹对他到底是不一样的,陈竹是除了这世界的爷爷奶奶之外,对他更近乎于亲人的存在,何似飞不可能看着陈竹自寻短见。
还不等他和陈竹说什么,院子里的五人已经看到他们。
陈云尚明显感觉很没面子,他冷笑出声:“陈竹,谁给你胆?大晚上出门不归?跪过来。”
第 38 章
陈云尚的话语里满是呵斥与不耐——陈竹让他在朋友面前丢了这么大一个面子, 他自然得在陈竹身上找回来。
他话音落下后,何似飞明显感觉陈竹腿一软,身形晃了晃, 似乎下一刻就要跪在地上。
何似飞没有搀扶,甚至把之前打好的腹稿都咽下去,未在这时说出来。
他在看陈竹的反应。
虽说无论如何,何似飞都不会让陈云尚他们几人把陈竹带到青楼去, 但这会儿,面对陈云尚的诘问与呵斥, 何似飞更想看陈竹会如何表现。
幸好,陈竹只是晃了一瞬,就扶在旁边的影壁上站直了身体——他没有依言跪下,也没有走过去。
好像浑然未曾听到陈云尚的吩咐。
今儿个是端午, 木沧县城异常热闹,他们这院落所在的偏僻小巷里也不复往日冷清, 有人来来往往的百姓。
何似飞跟在陈竹身后进来, 却并未关门, 放任街上那些欢声传进来。
陈云尚到底还是好面子, 见院门未关,这会儿纵然再气,也不会对陈竹动手。
他的朋友们倒是笑起来:“云尚养的这哥儿倒是有骨气,啧, 配着这身段,想必在床上别有一番滋味。”
“此前老听云尚兄说这哥儿脾气绵软, 在床上跟死鱼一样不知反应, 才一直没对他产生兴趣。没想到今日一看,完全不似云尚兄所言嘛。这样的脾性多带劲儿啊, 成安,你说是不是?”
院子不大,陈竹与何似飞又站在影壁处,距离在院中纳凉等候的众人不过两丈距离,借着半暗的天光,被点了名的高成安能清楚的看到何似飞。
高成安能清楚的感觉到何似飞听完这句话后,落在他身上的视线。
方才在外面还能跟着众人一起开玩笑的高成安哑了声,没说话。
不过,大家都知道高成安面皮薄,刚来县城时还是个雉,见他不做声,便笑得更畅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