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家子的科举路(129)
「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盘珍羞直万钱。
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剑四顾心茫然。」「1」
看着这首诗,余明函几乎能对他的茫然和困顿感同身受。
可他困顿后,没有选择那条抛弃了乔影的坦途,而是坚信,凭着自己的才华和学识,终有一日,可以像姜太公、想伊尹那样,位极人臣。
余明函终究是再也说不出‘修书一封,不要乔影’的话。但他也不会同意这门亲事,只是在何似飞写完搁笔后,对他道:“冲动、热血是少年人的特性。为师只想问你,似飞,你是离不得那乔家阿影,还是只想逆反为师的命令?”
何似飞眼眶也有些红,给老师行了礼,道:“学生没有离不开乔影,亦不想违抗师命。不肯推拒此事,一因学生在世为人,便要言出必行;二因知何兄一腔热忱,学生莫不敢负。”
余明函愣了愣,显然没料到是这个答案。
第一点好理解,他徒弟向来是真君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鲜少‘朝令夕改’;
可第二点,他方才了解过那乔家阿影假扮男子后,便化名为‘晏知何’,似飞叫他‘知何兄’,意思便是他不想辜负‘知何兄’的友情,而非是对乔影的爱情。
他迫不及待问出口:“你对那乔影,当真并非喜欢?”
话音落下,余明函才想起来,自己睡前,似飞的确是说过,在发现乔影是哥儿后,他是惊怒参半的,并且他对乔影的情谊并不明晰。
真要论情谊,何似飞还是跟‘晏知何’感情深。
可当时那乔影哭着问了似飞“再见时,你可会娶了亲”,他这徒弟便意识到——自己内心是不想让‘知何兄’嫁与他人的。
因为,嫁为他人夫,两人便彻底形同陌路。世间再无晏知何。
余明函自己想明白了,见徒弟还纠结着回答不出来,没好气道:“暂时别想着谈情说爱,今晚即便没怎么睡,白日里不得补觉,这些书得开始看了——还有,这首诗你自比姜太公和伊尹,可不许随便放出去,不然不等陛下发现你,你就被其他官员处理了。”
何似飞连忙颔首,道:“谨遵老师教诲。”
余明函又有些困,却还是坚持着把何似飞这些草纸收起来——现下这首诗不能放出,待日后徒儿登入金銮殿,官拜宰相时,那还不能放么?
这么好的文采,可不许委屈到不见天日。
想了想,余明函又在旁边用自己笔迹写下了时间,壬辰年八月廿一日寅时。
——即便日后他化为一抔黃土,看不到这首诗作临世,但有他字迹作证,便可证明是似飞年少时所写。
做完这些,余明函又有些困,他强打起精神将这些诗文装入箱中,便打算回去再休息片刻。
何似飞自然是搀扶着老师回去的。
这会儿是后半夜,星稀月明,看着那缺了小半的月亮,何似飞忽然道:“老师可曾去过牧高镇?”
“去过。”余明函说。
他平日里不让余枕苗扶,偶尔即便是让他搀扶,也鲜少将重量压在他臂间。
但对于这唯一的徒弟,余枕苗便不掩饰自己的困意,脚步沉重,让他好好搀扶着。
“老师去过那儿?”何似飞惊讶。
如果画在地图上,牧高镇上河村不仅是木沧县的‘边边角角’,还是行山府,乃至整个绥州的边边角角。
“老夫年少时啊,可没你小子这么沉稳踏实,当时我们上午在学堂。”
第 104 章
一般情况下, 年长者同少年人说起自己的‘少年时’,总会带着深切的怀念和淡淡的惆怅。
遑论余明函已七十有四,同何似飞的年岁差了整整一甲子, 便总是不太喜欢同少年人讲自己的少年时。
但此刻,听着少年人用满是惊讶的语气,余明函感觉身体好像来了劲儿,道:“我那个学堂距离牧高村多远啊, 更别提还得爬山,年纪再大点听着这么长的路就闻之生畏, 也就那会儿精力充沛,下学堂后把书篮一放,揣俩米糕,就跟伙伴往山那儿跑。”
何似飞完全想象不出老师年少时撒腿就跑的样子。
他所听到的余明函, 是连中三元名满天下的才俊,是在政权迭代中三起三落的名士, 这两者无论哪个, 都跟‘撂下书篮, 揣俩米糕, 撒腿就跑’扯不上干系。
“怎么,忽然提起这个?”余明函疑惑。
何似飞听了老师的‘少年事’,心中‘行路难’的困顿郁结消散了些,笑着道:“再过十来天就到重阳, 学生想请老师去家中做客,还可一同登高远眺。”
余明函这年岁, 他的好友一般都入了土, 他的家人则在当年他风光时全部搬去京城,在他落魄时同他划清界限。
他已经忘了多少年没过这重阳节了。
——往常似飞也邀请过他, 但他以‘登山太累,你们几个同窗去游玩’拒绝了。今年,似飞请他去家做客,估计不仅是似飞的意思,还有其长辈的盛情。毕竟,似飞刚中秀才,家中无论如何都得办场宴席,届时木沧县乡绅等也回派人来道喜。余明函这个老师自然不好缺席。
想到这里,余明函问:“你家定是要去的,不过,九月再办宴席,不会太晚么?”
似飞昨日从郡城回来的消息估计已经传遍了木沧县,村里、家中估计都开始张罗了。
何似飞道:“不晚,家中爷奶年纪大了,便只剩下学生自个儿来操办这场宴席,平日里学生还得念书,想必乡亲们会理解。”
余明函道:“这些事枕苗都会,届时让他帮衬你。不过,也别全让枕苗代劳,待你入京自立门户,各方面事都得有所涉猎,才不会被人糊弄过去。”
何似飞道:“是,学生知晓。”
这时已经走到了余明函门口,他问:“你何时回乡?”
“老师要同学生一道回吗?”何似飞大喜过望,道,“具体日子还没定,不过,学生从过年开始,便参加县试,一直没来得及回去见爷奶。此次想在家多住些时日,待重阳过后再来县城。”
余明函道:“也好,那三日后一道去吧。家里房子可够住?”
何似飞道:“够住,前些年卖木雕赚了钱,便给家里重新盖了砖瓦房,铺了地龙。冬日里老师要是冷,便可住在家里。今年过年我回家时,看到爷奶养了一只大公鸡和四只母鸡,日日可以吃上自家新鲜的鸡蛋。”
何似飞到底是末世那个物资短缺到可怕的时代过来的,他不仅对海棠枝桠、柳枝这等植物有爱惜之心,还对那充满活生生、精神奕奕的动物带着无尽喜欢。
过年他回家那会儿看到鸡窝,整个人眼睛都瞪大了,那几日天天起个大早惦记着喂鸡。惹得他爷奶无比心疼——读书已经很累了,大冬天还得练习穿着单衣御寒。好不容易回趟家,又不好好多睡一会儿。
余明函倒是‘啧’了声:“你这新奇又欢喜的语气,着实不像农户出身的孩子。”
他也算是农户出身,幼时谁家没见过鸡鸭鹅的?小时候经常用弹弓瞄准邻居那‘咯咯咯’叫的大公鸡打,后来被邻居告诉爹娘,他就被揍了。
何似飞一点也不担心自己并非原主的事情被猜到。
他笑着道:“幼时家里贫穷,吃不上鸡蛋。再加上那几年时不时突发洪水,水流一过,就经常闹瘟疫,周围邻里都没有养鸡的。故此,学生才觉得新奇。”
余明函同样笑呵呵道:“你现在这样啊,看起来最多十岁。”
话是这么说,三日后,余明函带着何似飞和余枕苗乘马车前往上河村,在途经的驿站里借宿一宿,翌日傍晚一行人便抵达上河村口。
橘红到有些泛紫的太阳压在梢头,树下是一群端着碗纳凉聊天的村民。
他们远远的听到马车声,一个个都站了起来,猜测:“不会是何大郎回来了吧?”
“也有可能是过来相看的媒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