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家子的科举路(127)
余明函忽然想到,今儿个已经八月二十,再过四个月就到癸巳年, 似飞十五岁——该订亲了。虽说男孩成亲可以稍晚些,但也得先订下亲家, 不然好姑娘要被别家少年挑走了。
待何似飞目光从答卷中抬起, 便看到老师正盯着他出神。
何似飞没有提醒, 而是迅速喝了手边尚温的粥饭, 用帕子擦了擦唇角,才开口:“老师。”
余明函‘咳’了声,问:“看完了?”
何似飞点头:“嗯,但弟子对其有三处不解。”
“哪三处, 你且说说……”
这一谈,就从对批注的不解, 逐级上升, 不断思辨,直至把论点掰开、揉碎了做分析。余明函原本还只是缓声解释, 后来,自个儿也被开拓了思路,同何似飞辩论起来。
眼看着亥时将过,余枕苗在窗外悄悄敲窗三下,何似飞思绪被打断,看着已经燃至尾端的蜡烛和炸响了数次的灯芯,心知时间已晚。
他自个儿晚睡没什么,但老师年纪大了,一定得规律作息。
何似飞当即道:“老师,天色已晚,学生送您回房歇息。”
余明函显然还在兴头上,老人家觉少,过了往常睡觉那个档儿,后来就再难感知到睡意。不过他这会儿纵然清醒无比,还是依从了徒弟的意思,让他扶自己回房。
两人穿过月色照耀下的抄手游廊,余明函道:“似飞近日进境很大。”
纵然师徒二人接近五个月未见,但余明函对徒弟的学习进度心中有数,本以为似飞这些日子能靠着自学达到院试案首的水准,已是挑灯苦学的最好成果。
万万没想到,他现在同自己交流讨论,思维之敏捷、切题之精妙严谨的程度已经完全在他那张院案首答卷之上!
而院案首的答卷是他十几日前所写,那如此长足之进步便定是近来获得的。
何似飞诚实道:“院试考卷同府试和县试有很大差距,考过院试后,学生回去不断思考自己的策问内容,觉得里面疏漏颇多,归根结底是自己一直只把心思放在与科考有关的书籍上,少了对除此之外其他所有知识的思考。”
他笑了笑,道:“老师,学生是不是学成了书呆子?”
余明函听何似飞剖析自己,开始还觉得颇有条理,可最后那句调侃一出,便让他忍不住吹胡子瞪眼:“老夫的弟子要是书呆子,那世上再无机敏之书生。似飞,此话虽是自谦,但自谦过头了。你当着老夫面说尚可,老夫不会因此轻视于你,可若你当着其他书生面说,难保他们在心中瞧你不起,背后说你连中小三元是因为沾了年纪小的光——毕竟知府、县令等人确实会对‘神童’颇为照顾,偶尔提个名次也未曾可知。到时,三人成虎,这名声还要不要了?”
何似飞神色肃重,道:“学生知晓,学生日后绝不再犯。”
余明函道:“为师素来只悄悄担心你会不会恃才傲物、骄矜自大,随后自负自满,不思进取。哪想到你居然谦逊过了头——不过你在外向来知进退,为师便不多言。只是为师书房内那些杂文、游记、心得体会,乃至琴谱、话本、草木辨识、药材应用等书籍,从明日开始,得大量阅读了。”
说到最后,余明函愈发满意,原本他就是计划等自己回来后,再提点弟子扩展知识面,将此前对四书五经的理解融汇至实际生活的方方面面,这样才能写出真正切合实际、非纸上谈兵的好文章!
没想到,在他提点之前,弟子已经聪慧到自己发现了这些!
得一弟子如此,当真是老夫之幸!
何似飞在老师面前,从不掩藏自己的情绪。他拖着长长的尾音,道:“学生知道——可,前些日子学生一直在老师书房,并未看到您所说的那些书……”
话音还没落下,何似飞忽而想到,应当是老师近期重新布置了书房。毕竟老师早早就回来木沧县了。
余明函见他突然止声,爽朗的笑了出来。
难得见自家弟子身上出现这种率先未料到之事。
毕竟,弟子聪慧到一直学的比老师教得进度快些,这样会让老师少了很多成就感啊。
“老师。”何似飞面上带了气馁。
余明函坐在窗边,道:“好好,不笑了,你小子从我回房,又没让余枕苗跟来,还有什么话要说?”
何似飞道:“老师所料不错。学生最近因为一件事,有些苦恼,但今日时间已晚,便长话短说。学生在考府试时,曾遇到一位志同道合、性情相投之友人。起初,学生以为他是肚中有墨水的江湖侠客,便同他一道辩论书中内容。可此人在学生府试结束后,每一日都候在考棚外,为学生送饭送水,最后还拉着学生去文庙祭拜,说他同学生一道许愿学生能中案首,把他那一份也许给学生……”
余明函听着这发展趋势,头皮几乎要炸开——他这弟子,不会被那人带歪了,喜欢上男子吧?!
这可不行!
何似飞总结的确实十分精炼,道:“府城一别,原以为得两年后京中再见,不料他随兄长暂住郡城。学生恰好去郡城考院试,在书肆再遇到他。此回,学生发现,原来前三年买学生木雕之人是他;府试、院试为学生祈福之人是他;给学生准备院试饭菜之人是他;见赌坊‘院试案首’赔率中,学生赔率偏高,下注七千两银子为学生拉低赔率的也是他……”
余明函喝止:“够了!似飞!”
这小子现在告诉他这些,难不成是觉得他见过世面,承受能力好,所以托他稍后告诉家中爷奶,说他们的孙子喜欢上一个男子?
何似飞抬眸,正对上老师愠怒的双瞳,当即跪在床边,道:“老师,在院试放榜前夜,学生同他促膝夜谈——”
“你小子这都能做得出来!”余明函扬起声音,目眦尽裂,重重一巴掌拍在床头。
见他大怒,何似飞胸口也憋着一股气,目光依然丝毫不闪躲,道:“老师,翌日院试放榜,学生遽然发现,此人乃哥儿身份——”
“什么?!哥儿?!”余明函这下真的被气到站起身来,吼道,“哥儿身份你不早说!”
是哥儿还有什么怕的?
虽说举国上下都不怎么待见哥儿身份,但只要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旁人便无权置喙,再说,成亲后日子是两个人过的,关旁人何事?
何似飞自从拜师后,还未见过老师如此暴怒,他目光中带了些许慎重,不知接下来那些,还该不该说出。
余明函显然也是看出了他的心思,道:“你接着说,说完再起来。”
何似飞老实跪着,道:“发现他哥儿身份后,学生惊怒掺半,心中对他的情谊也不甚明晰。但在那时,他为学生收拾书箱,哭着问学生——当真要在鹿鸣宴之前订亲。学生当时才想到,我们年岁相仿,学生会在一年左右订亲,他亦然。随后,不等学生细思,他兄长来到客栈,带了一句杨有许大人的话。学生担心两年后京城再见,他已嫁为他人之夫,便自作主张,询问其兄长他可有订亲。”
余明函这会儿那些冲上脑子的热血已经缓缓褪下去,反问:“你觉得自己对他的情谊还是不明晰?”
何似飞依然颔首。
他当时那么问乔太守,是因为害怕失去,嘴比脑子反应快的脱口而出。
但后来再去桃花山上的寺庙,看到了那句‘愿君心似我心’,何似飞便一直在思考,如何才能‘君心似我心’。
余明函看着他,心说你幸好长了个聪明的头脑,在自己心里没做出确切决断前,会优先选择最想要的说。
不然,真的就可以后悔一辈子了。
余明函垂眸看着这个满面青涩和倔强的少年,心中顿生羡慕——也就只有少年人,才敢在心思未定前,凭着一腔少年热血、一怀少年意气,将心中不想失去、不敢失去之人牢牢攥在手心里。
若是日后受了世事搓磨,顾虑重重、思绪繁多,还怎么敢开口问出那样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