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犬(29)
而见司韶令说完袖袍忽动,江恶剑这回急忙拉扯住他。
“司韶令……”
可惜无心听他不知所云的解释,司韶令甚至仍不看他一眼,不客气地拂袖自他掌心抽离。
结果冻成冰挂的人还未离开,蹲在屋外与江子温翻绳许久未语的厉云埃突然起身。
“我说了,不会再让你吃了亏去,”他竟缓缓与司韶令擦肩,径直走到江恶剑跟前,淡声道,“你没有做过的事,谁都不能强加于你,包括你自己。”
“……”自是没想到厉云埃此刻音量不高偏却力道十足的一番话,江恶剑难免愣了愣。
“而且,”尤其厉云埃说着,视线微一扫向脚步顿住的司韶令,伸手替江恶剑将领口拉高一些,挡住此时没了细带缠绕悉数暴露于颈上的几道紫红齿痕,“他不要你,你日后跟着我便罢——”
“也可以考虑考虑我。”谁知司恬尔也见缝插针地高举起纤长一臂。
“……”司韶令的脸色便更阴沉下去。
却与此同时,除了打着哈欠好奇看过来的江子温,所有人皆是神情一变。
倒不全由于厉云埃的话让人又浮想联翩,而是空气中若有似无飘来的诡异香气如蛰伏在角落嘶嘶吞吐的蛇信,被骤卷的霜风吹入五脏六腑,搅起密集的颤栗。
那香气的味道像是北地枯木逢春的挣扎,风雪凛冽中熠熠盛开,包揽世间疾苦与彻骨芳甜,烈焰与冰锥,交替着在脑内绽出独一无二的烙痕。
并非什么人的信香,那是北州人独有的鹰印刺青。
对这味道最熟悉的人,自是厉云埃。
尽管他肩后印记多年来被几番遮挡,得以堪堪掩住他人的注意,他自己却始终无法躲避,只能浸在这自幼时起不断侵略他尊严的气味里,在漫长岁月中越来越刻骨。
所以当周遭几人仍选择警惕观望来人是何用意之际,厉云埃轻拂在江恶剑领口的几指已猝然攥紧。
不过就在他指间寒光一触即发的同时,先一步翻涌起凌然气力的,却是与他之间姿势过于暧昧的江恶剑。
“铮”地一声,头皮发麻地一刹躲过与自己脖颈仅差毫厘的乌黑毒牙,来不及惊诧那同样一瞬出鞘替他抵挡的荆棘剑,江恶剑不敢有一丝怠慢地就地翻滚,使得那一击不成再次来袭的如墨长影只一口叼下了他翻卷的袍角。
却也时机恰好地,让他未曾防备便滚进仿若从天而降的来人脚下。
下一瞬,伴随厉云埃七道紫微针一根不落地接连落下,那条通体黰漆的乌蛇在紧随其后的满地雪沫中飞快游走,眨眼便只留下几道灰仆仆的虚影,一跃蹿回来人肌肉虬实的臂间,几乎与那纠缠满身的鹰印融为一体。
来人身躯威凛颀长,在这寒冬腊月里上身仅着霜白貂皮云肩,下袍佩金带紫,露出窄挺笔直的赤裸腰身,腹肌紧绷,与自手臂延续满身的凶鹰缠出鼓鼓魄力,凶悍而泼野。
尤其金翅鹰冠下发丝飞涌,托起一双深邃碧眸,挑眉撑于这略显寒碜的院内,平添盛尊。
毫无疑问,他就是当今令整个北州心惊胆寒的暴君——萧临危。
曾在厉云埃幼年遭掳北州时,强行在他肩后刺下自己名字的“北州王八”。
眼下他由数名魁梧部下簇拥,手中一柄雕金重刃抵在江恶剑拼力仰起才不至于被锋利割喉的颈前,面上充斥粗犷的挑衅。
仿若看不见眼前众多高手以及司韶令凶险至极的长剑,他目光直照向指间紫微针再次蓄势待发的厉云埃。
“王妃,”一开口,嗓音森沉而裹挟戏谑,“趁本王来迟,是想要诱媚这身上还沾染着令弟气味的贱民么?”
且说话间,他金刀蓦地翻转,惊险擦过江恶剑颈上一道道齿痕:“还是说,你喜欢的其实是这些撑不了几日的印子?”
“这哪里比得上本王曾送给王妃的印记更情深意切?”
“……”
便迎着厉云埃愈发峭冷的眸子,他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似也不急于一时,只一脚故意踏碾在江恶剑重伤的背上,扫视一周,不忘又道。
“既是人都到齐了,本王不妨直说。”
“此次前来,一为迎娶我北州王妃,二来——”
“本王近日才知,长姐萧夙心原来在五年前惨死于你们五派围剿,更听闻你们现今还要对本王这唯一的侄儿赶尽杀绝。”
“敢问一句,本王这侄儿江恶剑现今在何处?还请交出来,好随王妃一并带回北州。”
“……”
于是司韶令本已出手的荆棘剑霎时又被他强按下。
其他人也在这接踵而来的意外状况中,一时不知先震惊于这北州王对厉云埃一声声突兀又窒息的称呼,还是先告诉他,他脚底下这下一刻怕要被他割喉的贱民,就是他要找的大侄子。
第33章 王八
等江恶剑再恢复了意识,已是他昏迷过后的第三日。
他睁眼看到满目缥缈冰绡与镶金柱绌,身下触手可及的褥料细密柔软,缎面刺绣邃美,周身被雕琢虎豹奔走的熏炉烘得暖融,整个屋内温暾如春,以至于他脑内僵硬着,环视这悉数是他有生之年从未见过的奢绮,许久才回想起来。
三日前,北州王萧临危突然抵达,不仅待厉云埃态度诡异,欲强迫他为北州王妃,更是莫名其妙地声称自己是他唯一的侄儿。
最可笑的是,经他那一番恶劣碾踏,伤上加伤,剧痛之下他还来不及破口骂他几声,便再忍受不住地失去了知觉。
眉头紧蹙间,江恶剑微动了动昏迷过久而发麻的手脚,再朝四周望去,稍微稳定思绪。
窗缝外依旧是北地熟悉的皑皑白雪,房间中情景虽陌生,却也不似北州粗犷营帐,想来他仍旧在南隗。
而此处大抵便是南隗在各地设置的专用来接待邻国王室亦或使臣下榻的“金羽驿”,也难怪会如此奢华。
所以……其他人呢?
不知这北州王究竟有何目的,但从厉云埃几次提及他时的神情来看,他们之间的关系可并不像他口中的“情深意切”,厉云埃岂会真的愿意委身做他的王妃?
司韶令也绝不可能眼睁睁看着他的兄长受此侮辱,那么在他昏过去之后,他们可有再交手?眼下又是怎样一番情势?
破碎的画面接连拼凑,脑中飞快转过此次事情所有来龙去脉,江恶剑又蓦地意识到,他们原本一直以为北州王此番来行是为了那几名遭洗骨丹迫害的北州王室,也生怕此事处理不当再次引起南隗与北州的战火,所以才在北州王提出要人时,他不惜以用自己也算半个北州人这一身份承认一切皆由自己所为,试图打消北州王再提任何条件的理由,借此留下厉云埃,避免司韶令做出冲动之事。
却完全没有想到,这北州王分明就是冲着厉云埃而来,自己则成了他欲带回北州的亲人?
那他先前说出那般惹司韶令不快的提议,也根本没了意义,因为无论如何,厉云埃都无法避免的已被卷入其中。
他与其在这里继续耗下去,不如尽快去找司韶令,与他解释清楚,再另想办法。
“王上。”
却当江恶剑猛地起身,正顺手扯了块眼前如雪的丝帐,打算给江子温做两根发带,定会十分可爱,谁知忽然听见门外传来低低的恭迎。
于是又毫不犹豫地趴下,江恶剑一瞬调整了气息,佯作还未醒来。
天降这么一个匪夷所思的舅舅,他很难立刻相信他们之间的关系,只觉得实在过于滑稽。
便一动不动地趴在榻上,听见房门无声打开,凝神分辨,来人似乎不止有萧临危。
“他如何了?”
萧临危开口问道,语气已同前几日大不相同,沉得像泥潭最深处的沙。
便听随他一起进来的另外一人回答:“属下已为他用了王庭的玉骨膏,不出意外的话,今日应快醒了。”
是北州的大夫?
微有疑惑间,又觉萧临危朝他一步步走过来,目光极具压迫地将他笼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