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犬(133)
当然是很久之后,他才知晓自己于萧夙心的意义。
也隐约猜到了,正是江盈野的那一句——比任何人,任何事都重要,让她心甘情愿离别故土,将自己寸步不离地封在了江寨。
孤独又轰烈,浑噩却不知悔。
直到如她所愿的,在这最寒冷的雪夜里,客死他乡。
甚至,没能见到江盈野最后一面。
——尤为可笑的是,自萧夙心临近生产的一月里,无论寨里发生何事,江盈野的确每天都会在日落前赶到木屋。
陪伴萧夙心许久,以他的天乾气息来稳固萧夙心腹中胎儿,确保母子平安。
唯独这一日,他没有按时前去。
因为他收到了来自江寨之外的一纸消息。
他不知对方身份,只看到那消息称,江寨中有一五派安插的奸细,待江寨覆灭之日,便是其接任擎山掌门之时。
那个奸细,无疑是半年前入寨的邵云尔。
也是南隗前五派之首的儿子——司韶令。
所以当江寨七道寨门接连遭袭,尖锐哨声满山遍野地盘旋,凄厉响彻天际,他才从未有过的仓惶,从极乐井下的“无赦”狼狈冲出。
满身满手,皆还沾染着滚热的,并不属于他的血,随他一路飞驰间一寸寸冷却。
那是另一个万念俱灰的灵魂,与江慈剑在同一时死去。
飘入风里,又随风散开,留下破碎的梅香。
“夙心……”
当江盈野抵至木屋时,仍是晚了。
从极乐井到萧夙心的住处,倒也并不算很远的距离,但除了极力阻隔的山风,还有已然攻入寨里的五派弟子。
他罪恶滔天,人人见而诛之。
等他拖着被乱剑挥斩的残躯破开重重围剿,回到萧夙心的木屋内时,几乎踏红了脚下的路。
可惜他看到的是,江慈剑双手仍克制不住颤抖地,将啼哭不已的小人儿裹入襁褓。
以及,一旁早已面容僵冷的萧夙心。
“夙心……”
江盈野又叫了一声,像以往每次他从外面进来,一步步走过去,跪地将人抱住。
而后下一瞬,江慈剑遮盖于萧夙心身前的衣袍滑下。
江盈野愕然瞪着她的小腹,遍布眼底的血丝又一刹迸裂。
他不可置信地张嘴,像有声嘶力竭的怒吼,周遭的风仿佛被吓得躲蹿,偏却一丁点儿的声音也未曾发出。
除了口中汩汩流下的血,混着他满眶浑浊的泪,全部滴落进萧夙心没了温度的颈间。
“……江慈剑!”他猛地抬起头来。
“这就是……你妄想与我划清界限的下场!”
血红的目光直刺向江慈剑,江盈野像要将他碎尸万段的豺狼,嘶哑而痛恨地连声怒斥。
“要不是你这孽子替他隐瞒,你娘就不会死!”
而这次开口间,那一纸被血染透的密信也蓦地砸落在江慈剑血淋淋的额前。
奈何江慈剑耳畔依旧无休止地回荡着剑刃划破皮肉的帛裂,似听不清他的话,只哆嗦着木然看去。
那是被司韶令送出的江寨地形图。
风翻卷起纸张一角,依稀还能看见背面精细熟悉的勾描——那幅司韶令用来掩饰真正目的的春宫图。
江慈剑曾红着脸端详过无数次,为能赔给司韶令与之一模一样的床。
却也在江慈剑神色发僵之下,江盈野目光又忽然照向旁处浸在血泊的剑。
刹那催起掌风,卷起那剑直奔江慈剑扫去。
眼看竟也要伤及襁褓,江慈剑木讷护着啼哭的小人儿,抬手握住剑柄。
下一刻,骨肉撕裂声骤响。
江慈剑抬眸,看到江盈野已撞入他无意识指向前的剑。
“……”
血水倒流向江慈剑握着剑柄的掌心,也淹没司韶令亲手为他刻于下方的萧散两字——慈剑。
恍惚看去,变成了恶剑。
江盈野却一臂紧抱着萧夙心,看着他疯戾笑了。
“你弑父杀母……和我有何不同!”
“你现今连去九泉之下见你娘的资格都没有,她最后悔的,是当初就不该冒死生下你!”
“我就陪你娘等着你……杀光这天下所有人,来给她陪葬!”
第148章 烫手
——我就陪你娘等着你,杀光这天下所有人,来给她陪葬!
那日直到很久,久得大雪落尽,尸横遍山,江盈野目眦尽裂吼出的这最终一句,如一把利刃钻心刺骨,随风饕肆虐于江慈剑每一寸血肉。
也好像一道冰封已久的杀令,让他望着这满手猩红,血液刹那沸腾,燃烧嘶鸣,化作灰飞烟灭的焦土。
最先,将自己杀死。
死在这与江寨一同不复存在的家。
从此世上再无江慈剑。
他众望所归地,成了一柄嗜杀成性,秽乱无耻的“恶剑”。
任江水汹汹,哪怕毁天灭地,也不再救一人。
除了,一人。
若说他唯一没能舍得的,是他后来翻遍门前残雪,从狼藉里捡回了那一枚小小的铜钱。
既不是林厌当初所赠,那便只有一种可能——当初他不慎遗落后,司韶令不愿他失望,故意寻了另外一枚顶替。
于是重新以红线穿戴耳际,这铜钱倒成了他浑身凶神恶煞间难得的一道光彩。
而五年来,他当然听说了江湖各处关于司韶令“陨落”的传闻,他最后悔的其实是,那日若自己不曾答应司韶令一起离开江寨,司韶令就不必再等他和萧夙心,提前走一步,也就不会落入江盈野手上,遭受极乐井下那些酷刑。
因为他几次回想,与司韶令在寨中见最后一面时,司韶令原本应是想要和自己道别的。
却被自己动摇了全身而退的独一机会,不惜冒险向自己坦白了他的身份。
也一度混沌地以为,司韶令才与他说了这些,随后便被江盈野识破了去,在司韶令看来,一定是自己出卖了他。
而自己百口莫辩,也不配辩解。
“江恶剑……”
眸前隐约有微光笼下,满腔湿漉味道里,忽然传来一声极轻的低唤。
江恶剑仍蹲坐在可一眼望尽司韶令所在方向的檐上,恍惚嗅着雨后芬芳,半晌,才从白戚戚的江寨里扯回了思绪。
已至清晨,正静立于檐下仰头看着他的,原来是无归。
此时的无归依旧以云火面具遮住面孔,仅露出一双无悲喜的眸子,腰背挺直,脑后发髻一如既往利落平整,无一丝杂乱垂落。
但江恶剑看着他,不知为何,总觉得他这副过分淡然的目光之下,哪里与以往不同了。
“为何躲在这里?”而随着江恶剑低头,无归的视线也落上他的脸,像是眉头微蹙。
身上伤势也不算轻,又在外淋这半宿雨,再怎么有金菩提的护庇,眼下江恶剑一整张脸也从未有过的青白,像毫无血色的水鬼。
他自己却浑然不知,发僵的头脑继续动了动,心下一跳,总算想起无归离开之前都发生了什么。
“她到现在才放你回来?”
一刹浮过司恬尔昨夜狠戾的模样,江恶剑一跃而下,不可置信地凑近无归。
“我就觉得你的气息不对劲,你该不会是受伤了——”
“堂主需要有人贴身照顾,”无归却明显避而不谈,“你快回去,记得饮一碗姜汤,以免着凉。”
江恶剑闻言又一阵心情复杂,不知怎么向无归解释,他已回不去了。
而他之所以躲在这里远远观望,也是为了等无归回来,求他再如以前一样照料司韶令。
谁知江恶剑正胸口尤为发闷地张了张嘴,还没有说出话来,听见无归已率先又道。
“魏珂雪这次又失了手,想来不会善罢甘休,接下来几日……我不便与堂主相见,你们务必小心些,再遇到这种情况,可用鸣镝为讯。”
“……”江恶剑已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
他显然难以理解,自己想说的话怎得被无归给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