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忌 下(509)
徐福打定主意后趁夜就离开了,北上寻汉王踪迹。他没有直愣愣往北走,而是先绕个弯拐道庐江,自称祖辈师从鬼谷子,被流放岭南,一路走一路替自己扬名。
其实世道乱时,跳出来的人很多,谁都想在乱世中分一杯羹,自称孔孟后人的、六国王室后人的,还有说自己是大秦嬴氏后人的,各路英雄人马层出不穷。徐福打着鬼谷子亲传的名号一开始没什么人注意,耐不住他一路造势,不断替亲贵世家卜算,凡所言必为真。后来更是放言道他已预测出天下之主。
有人问,莫不是西楚霸王?
徐福摇头:非也。
不过一介莽夫,可为将才,却绝无可能称帝。逐鹿之时,西楚霸王必败无疑。
霸王名声有多大,他这句话传的就有多远。有人想杀他,有人想求他,有人要保他。但他总算顺利到了汉王地界。结果刚进去他就碰到了熟人。
是随他下船后被带走的随从之一,他还记得这人名叫阿武,当时他只顾自己逃走,救不了那几人。没料到他也到了汉王的地界,过得还不错。
阿武请他过去,说他们大王久仰他大名。徐福一路扬名造势本就是为了让自己出现汉王面前,但阿武这么一说,他顿时心生不妙。
皇帝:“这几人居然还活着。”
凌烛:“依在下薄见,阿武必定向汉王坦白了徐福的身份。”
皇帝:“汉王竟信了。”
凌烛笑道:“若是不信,也不会悄悄请他过来。”真要表现出求贤若渴,不该亲自带礼登门好叫天下人都知道吗?
见到汉王后,对方一语叫破他身份,引他到塌边坐下,态度可亲,问起“仙山”一事,言行中十分向往。
徐福一怔,旋即看向阿武,猛地明白过来阿武并没有说出“仙山”真相。
汉王以为他真的找到了仙山。
皇帝:“阿武为什么这么做?就为了让汉王再出兵找仙山?”
凌烛:“没有其他理由了。”他神情复杂,忍不住嘲道,“还真是忠心耿耿。”
忠心到眼里只有那位皇帝和将军。他们就没想过会有什么后果吗?
皇帝倒不奇怪:“只要事情没到最糟糕的地步,人总是会心存侥幸。”这样的人她见过太多了,徐福和阿武目前只想报仇,尤其是阿武,他没有直面仙山的恐怖,徐福后来又自个儿跑了,在他看来不管仙山是真是假,至少那个地方不寻常是真的。
凌烛嘲笑道:“说来也是。更何况鬼怪一说自古有之,他们未必会觉得鬼怪是他们引进来的。”
几人谈话无人听见。
汉王心诚,百般挽留,徐福终是留下,他虽身在汉营,心却仍是秦人。
“待大王君临天下那日,一定不要忘了今日承诺。”徐福道。
汉王笑道:“绝不敢忘。”
第616章
徐福追随汉王数年, 眼见他局势由弱转强,眼见他将那位霸王逼得自刎,一点点收复江山,最后登临九重, 成为天下之主。
汉王于定陶氾水之阳登基, 定国号为汉, 是为汉高帝,定都长安,同年六月, 大赦天下。
眼睁睁看他人称帝的滋味让他很不舒服,尤其是……陛下去后不到十年,这天下就换了主人。徐福何尝不知大秦灭亡与这位汉王脱不了干系,可他无力回天,不论是楚汉亡秦, 还是汉灭楚,都不是他能插手的。
为了自己的陛下,徐福不得不俯首称臣。
凌烛就像在看一场大戏,以往他再洞察人心, 都不如在一位真潜龙身边学得多。皇帝也颇有所得, 二人很轻易就看穿了此时徐福的不甘。
“又要出海了。”皇帝叹气。
她并不喜欢出海,本就无法和人说话, 在海中更容易生出茫茫天地只留自己一人的空旷顾忌感。可她不能不去。
“陛下,你可以不去。”姜遗光说,“扶桑木和山海镜都已在徐福手中, 他此行未必有所获。即便有, 也不过再死一群人。”
换言之,去了也是白跑一趟。
皇帝并不感到庆幸:“姜卿, 那你呢?”
姜遗光:“我跟着他。”
他不能让徐福控制自己,就必须打败他。如今的徐福轻易能看穿,两千年后的徐福却不是他能撼动的。
皇帝点点头:“一路保重。”
凌烛说他这回就不去了,符轮也是,想好好休息一会儿。
引路人不作声,在姜遗光问过后才一点头。凌烛觉得这人简直比姜遗光还难说话,这让他对引路人更感兴趣了。
那两人随大军离开后,凌烛对皇帝笑问:“陛下,您可看出来了?”
皇帝默默点头。
就算她再傻,和引路人朝夕相处这么些日子也该猜出对方身份了。
引路人就是明孤雁。
其实她现在还有些看不透明孤雁。
这世上人有三类,一类忠于自己,一类忠于他人,或家族,或君王,或世间心照不宣约定俗成的规则。还有一类人,他的内心没有一点束缚,既不爱自己,也不爱世人,不爱家人朋友,像一条在海中漂浮的船,看不到目的地。
姜遗光是最后一类人。明孤雁又是哪一类?
若是前两种,她现在忠于谁呢?
建国之初,百废待兴,各行各业都亟待生出起色。自然不会有人留意到朝廷船队中特殊的一支。商船一路南下,各自分散,有几支队又悄悄汇合在一起,往另一个方向去了。
此次出海,一无所获。
汉高帝有些失望,但不气馁,要是第一次就碰上了他才要奇怪呢。
姜遗光回去后,却只见皇帝,不见凌烛。
皇帝道:“他有些受不住,回去休息了。”
比劳累更可怕的是什么都不需要做,什么也做不了。凌烛曾自嘲他现在就如一个废人一般,他试图转变心态,告诫自己一切都是值得的,可每次一想到还有两千年他就忍不住绝望。
这才过去不到十年啊……
凌烛选择把自己关在汉高帝不用的书房里只管看书——虽说在常人眼中他们算得上无形无质,看不见摸不着,但若是他们凝神聚气,还是能触摸到实物。
凌烛觉得先看个几十本再说,反正他就在皇宫中,真发生什么大事他不会不知道。
符轮看起来还好些,徐福归来后他就跟在徐福身边,如饥似渴地学习方术。
“他后悔了。”皇帝道。
姜遗光点点头:“陛下,你后悔了吗?”
皇帝苦笑:“我也不知道。但如果再来一次,我……也许还是会进来吧?”
姜遗光:“事情或许有转机。只要能再找到孽镜台,你们或许能回去。”
皇帝先喜后忧:“恐怕要付出不低的代价。”
姜遗光没说话,皇帝未必不清楚,她只是还没想好怎么做而已。
皇帝:“既是徐福的记忆,总有些事他忘了,兴许不需要那样久。”她在短暂同行途中就发现徐福忘了不少事,他似乎在有意控制自己不要记住太多。
她渐渐明白那句长生既是赐福,也是诅咒。
姜遗光点点头:“陛下不要忘了一点,如今我们所见场景已是两千年前,徐福未必能记得清,不知什么力量将记忆补全了。”
皇帝有点发愁,她想解决鬼祸,就必须搅乱徐福阴谋。但她其实不太明白徐福为何要让姜遗光进孽镜台。
徐福想要姜遗光做什么呢?
她看向姜遗光:“姜卿,你又为何助我?”
姜遗光:“因为我曾答应过一个人,只要并不危害到自身,我会尽力保护陛下。”
原来如此。
他全无所求,皇帝反倒担忧。听他这么说,她先是放下心,之后便涌起浓浓的感动,一定是父皇!
可她更惊恐地发现,经过那么多事,又在镜中渡过近十年,她竟有点想不起来父皇的模样了!
再继续下去,她会变成什么样?到那时,就算她真的能回去……她还记得吗?恐怕曾经的人和事都会忘的一干二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