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忌 下(502)
其实,说到这里她也有疑问。
都说镜中死劫渡过十八重,便可脱胎换骨,长生不老。这说法到底是怎么流传出来的?好像没有人能解答。
徐福听罢摇头失笑。
“说起镜中的世界,得先提一提,你们可曾读过一本书,名叫……”他想了想,“《皇经极世》?还是《皇极经世》,一个宋代人写的,那人易学还不错。”
姜遗光道:“《皇极经世书》,北宋邵雍所作,读过。”
他在骊山司苦学卜算时读完此人所著,结合河图与洛书一起,于解阵一道很是实用。
皇帝也说:“听闻《皇极经》中有推演宇宙之法,便也跟着读了些,只是我实在愚钝,不明安乐先生大智慧……”
邵雍又号安乐先生,《皇极经世》又称皇极经,书中以河洛、象数之学闻名于世,推演人间天地万象,编制世界年谱。不过这本书她实在看不明白,且据人说越往后错漏越多,读过些便放下了。
徐福怅然道:“他那人有些才识,凭一书可观宇宙,虽说后边不大准,他有个说法倒可以听听……”
《皇极经世》占测后世之事的办法和《周易》不同,后者为卜筮,前者是推步,一分为二,二分为四,四分为八,八分为十六……如此又从中细推。以数推理,以“天地之数”推步出“阴阳消长之理”。
将日月星辰对应“元会运世”。一日,在人间为一昼夜。一元等于十二会,等于四千三百二十世,等于十二万九千六百年。
这十二万九千六百年便是整片宇宙的一昼夜,一次循环轮回周期。一元后,天地重回混沌,进入下一元中。
皇帝听得迷迷糊糊,什么几千几万年,那都是什么?姜遗光却明白过来:“你想说……一切都是注定的?我们的行迹早已被注定好?”
徐福纠正他:“此世的一切早已注定。在十三万年前的今天,在同样的地方,你会问我同样的问题。”
皇帝这下听明白了。
老实说,对于命中注定这个词她并不相信,这和山海镜又有什么关系?但她没说出口。
姜遗光:“可你方才也说,皇极经推断后世之事有误,不可信。而你也并非已经活过一元之人。”
徐福:“我也不想信,可又不得不信。”
“如果一切都是注定的,你注定会得到长生,秦始皇注定早逝吗?”姜遗光问。
徐福不答,只是含笑。
像历经诸多苦难的长辈,看未经世事的孩子发出天真胡闹壮志勃勃的誓言,不忍打破,更不忍欺骗。
“随我下去吧,下去看看,你就明白了。下面会有你想要的一切答案,和我所做之事的一切缘由。”徐福说,“相信到那时,你不会再阻止我。”
“虽说你反抗不了我,但如果你们都愿意听话,结局总会更好一些。”
姜遗光:“好。”
皇帝心里一紧,十分害怕姜遗光也被说动,但她没有办法,只能跟随着,一步步往下走。
一路来到最深处,不再有向下的地道,从台阶上踩下去,地面微微发烫,有些呼吸不上来的很轻微的窒息感。
即便眼前宽敞广阔,仍闷得慌。
皇帝心想,若她没有成为入镜人,根本走不到这里。
四壁空荡破败,正中一方高台,台边泉水环绕,四方沟渠引入不知名处。虽闻水声,却不见水光,唯有扑面而来的水腥味。
皇帝慢慢靠近,小心地瞥一眼,沟渠之中恍若无物。再仔细看一眼,便仿佛看见无尽邪恶与黑暗,吓得她不敢再冒险退得远远的,缓过神了才向高台望去。
高台之上,凭空浮立一面一人高的圆镜。
她在镜子背面,只能看到镜背凸起的繁复花纹。
似乎……有些眼熟?
姜遗光也低头看沟渠,泉水汩汩,闭目听时和山中溪流也没什么区别了。但他和皇帝一样,从泉水中感受到无尽的恶意,仿佛再靠近便会把他拖入水中。
“这是下泉,九泉之中最下一层,也是最接近幽冥之地的泉水。”徐福说,“当初我带人开凿此地,挖通九泉可费了一番功夫。”
皇帝惊讶又不那么惊讶,心想,这样深到地心的墓室,又邪异无比,秦始皇召集的劳役再多,也无法做到。
这绝不是常人能进入的邪异之地。
但秦皇地宫修建完后便彻底封锁,他又是怎么进去的,还能带上人又往地下挖掘?
那面镜子又是什么?为何看着……和山海镜十分相似?简直像变大了数倍的山海镜。
她见姜遗光和徐福都在对面,自己则站在镜背,心道那两人都没事,自己过去照照应该也没关系。于是绕半圈走过去,也站在姜遗光旁边。
镜背的后边,还是背面。两面花纹不大一样,她有些诧异,还以为能看到镜面的。
“真奇怪,前辈,这是何物?”皇帝问。
徐福说:“你用镜照照吧。”
皇帝迟疑。
姜遗光背过身取出镜照向那面大圆镜。
他从山海镜中,看到了圆镜的镜面。
第613章
皇帝看到姜遗光的镜子很微弱地亮了一瞬, 快得像错觉。
“咦……”徐福诧异,“又到你了?”
姜遗光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料想也许是这片地域特殊的缘故。他将镜子收起,徐福却笑问他:“你看见了什么?”
姜遗光:“没什么, 前辈认为我该看见什么?”
徐福叹息:“不说也罢, 你必然是看见了自己的罪孽。”
他绕着圆镜走一圈, 缓缓吟道:“魂登孽镜现原形,减字偷文暗补经。阴律无私实判断,阳人作恶受严刑……孽镜台前无好人……”
皇帝听的心惊肉跳, 知道这便是传说中的孽镜台。
活人死后,灵魂拘往阎罗十殿,第二殿中立着由天地阴阳二气化生的孽镜台。人之一生,罪孽功过终将为孽镜台所现,无可狡辩。
她自忖一生问心无愧, 但再深究,终是犯下过杀孽,又有贪、妄、弑亲之罪。她不知自己会遭受何种审判。
再有,传闻孽镜台为地府判官所用, 可此世间只闻恶鬼亡灵, 不见判官,谁知那孽镜台以何种方式审判功过?
她想悄悄问姜遗光看见了什么, 碍着徐福在场,又不便问。
若按俗世善恶之分,姜遗光自然是恶人, 他照过孽镜台后急急将山海镜收起, 不像无事。可若说他真受到审判,却也不像。
徐福道:“兴许这是孽镜台, 又兴许不是。我曾照过,见着自己的半身。女娃娃,他不肯说,你也来看看吧。”
“什么是半身?”她问。
徐福:“每一个阳间的人,在阴间都有一个对应的魂,这便是人的半身。”
皇帝听得恐惧,姜遗光对皇帝微微一点头,她才敢取出镜,心道,自己已算入死劫吧?半个魂都在镜中,只是不知该如何渡过。
再有,这徐福一路走来,虽不将人命放在眼里,却不曾说假。
她有些好奇自己的“半身”,依言照去,却见山海镜中照出孽镜台镜面光滑净亮,孽镜台现出刀锯地狱模样,凶鬼狰狞,业火重重。当中正被刀剜锯割砍的男鬼痛苦抬头,血泊中扭曲的面孔竟和她有九成相似。
两面镜相对,一面照一面,镜影重重无穷尽。
皇帝吃了一惊,又害怕又着魔地移不开眼。蓦地,镜中人猛抬起头与她直直对视。
皇帝从未见过如此阴狠、残忍又恶毒的目光,吓得手一松,镜子掉在地,忙蹲下去捡,心还怦怦急跳。
刚才,镜子里那张脸简直要冲到她脸上了。
“如何,女娃娃,看见了你的半身吗?”
皇帝口舌发干,勉力平静道:“看见了……是个男人,不,男鬼,他仿佛在地狱中受苦……”她有些不知该怎么说,不由自主揪住衣领,心有余悸道,“朕……我……那个人,好像就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