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忌 下(138)
四月底近五月的天气已经开始热了,尽管尸身上抹了防腐的药物,棺材里也注入不少赤汞,可还是难保尸身不腐。
古有闻秦皇巡游中途驾崩后,奸臣赵高为了掩饰皇帝已死真相,在车上装了大量鲍鱼,掩盖住了尸体腐烂的臭气,一路从沙丘回到咸阳。
如今,他们也不得不这样做。
姜遗光静静地站在一边,看白家人各自泣泪道别。白家其他人都知道,二叔/二伯这一去就不会回来了——他是为整个白家离开的。
白家死去的那些人也不能再回来了……他们还要当一段时间活人,等时机到了才能“死去”。
一行人抹泪敬酒、念悼词,小孩跪下再给叔叔伯伯父母亲磕个头等等,再去叩谢公主恩德,然后他们就该走了——再晚一点,就该有消息传到京城去了。
姜遗光跟着向公主道别。
朝阳公主笑着看了眼姜遗光和跟在他身后微微有些委屈的赵瑛,道:“放心吧,有我在,保管不叫她出事。”
她示意赵瑛到自己身边来。
赵瑛吃了个哑巴亏,她知道自己铁定是被当做能挟制姜遗光的人质了,可这关头她还能撇清两人关系不成?只好一脸感动又不舍地到朝阳公主身后。
今天一切都收拾好了,等明日天不亮,他们就要提前打开城门先离开,不能让城里人发现。
一切都准备得好好的,出发时众人还是有些手忙脚乱。白家人帐子里的灯都不敢点,摸黑就着星光忙碌,放轻动作,生怕惊扰了远处明黄营帐里的朝阳公主。
但那营帐里的灯还是点起来了,帐篷群以公主所在处为中心,周围次第点亮。护军手持火把,远处看像一条条火龙环过来,将这片地方照得亮如白昼。
火光中,公主含笑从帐中走出,手执美酒,替白骥送行。跟着的白家人无一不感念公主慈怀,车马队经过营帐前,他们都要在护军围成的人栏外远远地再行个礼才走。
赵瑛跟在公主身后打哈欠,满脑子都是车轮轧过路面的支呀、骡马喷出的鼻息,一群人走来走去的脚步……一大团乱七八糟的声音往两只耳朵里堵,眼睛都在发涨。
公主好笑地让她回去休息——她昨夜和姜遗光说话说到亥时才回,可不就困了嘛。
赵瑛摇头:“没事,殿下,我等他们走了再回去吧。”
姜遗光此时正骑着马,一路放慢速度,渐渐从车队前移到了尾巴。在经过第一架货车时,耳尖一动,看向那明面上装着香料货物实际上放着棺材的板车。
“姜公子?”一旁仆从出声询问,顺着他看向棺材,旋即目光很快变得惊恐。
该不会又闹鬼吧?!
姜遗光摇摇头:“没事。”一夹马腹,“走吧。”
等车队的尾巴影子都看不见,挂着的马灯也在夜色中消失不见后,公主才回营帐。
剩下的白家人又痴痴地望了许久,方才各自回去收拾。
这一收拾就发现不对劲了……
“阿寄呢?阿寄去哪儿了?!”
阿寄就是白慎远长子的孙儿,因为年纪小,没有起大名,小时候身体不好寄养在寺庙,所以起了个阿寄的乳名叫着。他也可怜,小小年纪没了父母,祖父母也去了。
他又是幸运的,堂叔公救了他一命,才让他能不至于丁点大年纪什么也没见过就被害离世。
既是同情也是爱护,大家都十分疼爱他。可刚才一片乱糟糟,众人都在忙,都以为他会老实在帐子里睡觉。偶尔有人经过,掀开帐帘一看,被窝当中有个小小的隆起,怕吵醒他就没进去看过。
还是乳娘第三次经过,发觉被窝一动不动觉得奇怪,进去掀开被子看了一眼,才发现这位小祖宗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
被窝里放着半个枕头,还有一捆这段时日他们常用的黑纱露在外面,看上去就像他背对着的后脑勺。
枕头旁边还放了一张字条,稚嫩笔迹写道:“我去找堂叔公,勿念。”
这聪明的……
白家留下的能做主的几个人都聚在帐子里,白慎远长子的次女又爱又恨道:“阿寄铁定是看他堂叔公要走,追出去了。”
“那赶紧叫把人送回来吧。”
“说得轻巧,谁去?”
车队驶出去半个时辰有余,肯定已经进城门了。但这个时间城门是不开的,车队能过是因为公主派了人拿令牌去,等车队走了以后马上又关上了。
他们现在追上去根本进不了城,除非再惊扰公主一次。他们怎么敢?
另一人咬咬牙:“阿寄追上去,二伯应该能发现,说不定他们会让人在城里等着,等城门开了我们再进去找吧?”
此时天还没有要亮的迹象,恐怕要再等一个时辰有余才能开城门。
“万一他们没发现,走了呢?”有人觉得不可行。
“可总不能为了这事再去惊扰公主圣驾。”另一人道,“本就是白家惹的祸,公主不怪罪已是万幸,开城门一次是破例,两次呢?我们可不能仗着陛下和公主器重爹就忘了本分。”
他声音越来越低,却说得其他人都沉默下来。
半晌有人问:“那,阿寄怎么办?”
阿寄还那么小,万一路上有个三长两短……
那人一狠心,咬咬牙:“就按大弟说的去办,要是能找回来。也算是幸运,如果找不回来……”
他平静地说:“那也是阿寄自己选的路。”就算他再小,也要学会为自己的选择担代价。
良久,才有人接着说:“二伯会照顾好阿寄的。阿寄是个聪明的孩子,他知道该怎么做。”
柳平城,漆黑一片,家家户户还在睡梦中。
车队悄然从正当中一条大道驶过,只点了几盏马灯照明,星星点点,地面人影斑驳。
前头有人开路,碰上巡逻的就上去如此这般解释一通。一路前行,很快就到了另一头城门,再让公主派来的人提早叫开城门,悄悄走了。
出了城又是荒野,但这时天边总算擦亮一抹鱼肚白,叫人连夜赶路的紧绷心弦为之一松。
他们才见过鬼怪作祟,若非事出情急,他们才不会夜间匆忙行路。刚才在柳平城里四处黑布隆冬的,简直好像后面有什么东西在追着一样。
这会儿大家就放松多了。
姜遗光一直跟在车队后边,面上犹带倦意——夜里鬼怪出没最为频繁,他不能放松警惕,白天就好多了。
白家下仆小心地问:“公子,要不要去车里歇一歇?”
姜遗光点头道声谢,跳下马自己牵着,那下仆连忙带路往前走。等经过那辆车时,他再度面露犹疑地看向半人多高的木箱子。
一点点地,染上警惕之色。
“停一停!”他开口叫破,手已经摸上了腰间软剑剑柄,目光死死地盯着刚才发出动静的地方。
那仆人顿时吓得面无人色,颤着声音问:“……公子,可是有什么?”他悄悄指了指那辆装着白家大伯的货车。
车夫早就停下来了,惊疑不定地往后瞥,看样子马上就要弃车逃跑。他们这一停,前后边也骚乱起来。
姜遗光语气平静却杀气腾腾:“让他们等一等,各自小心些。还有,叫人来把这箱子打开。”
仆人得了指令忙飞奔而去,不一会儿白家几个年轻人就拥着白骥赶了过来。那些年轻人无一不惊得面色发白,白骥却还好,指着那辆车问:“姜公子,这……”
姜遗光摇摇头:“兴许是我听错了,不过……还是打开看看吧。”
他说可能听错了,可谁都不敢当真。
箱子没有钉死,最上边四个角都卡了活扣,打开任意同侧的两个活扣就能掀起来。仆人哭丧着脸上去,抖抖索索好不容易解开两个活扣,却死活不肯再掀开了。
一圈人你看我我看你,姜遗光不为所动,他知道里面不是鬼,可他没必要说出来。
到这时,白骥轻轻地叹了一声。挣开小辈们的搀扶:“我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