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忌 下(188)
不知是不是话本看多了,小兵冲他挤眉弄眼,问他是不是和那些话本上说的一样,从小到大都吃毒药泡药浴,才能养出这种体质。要是他也能不怕毒就好了。
两人说说笑笑,跟着前边队伍慢慢慢慢挪,等火把都快烧完了,赶紧又换了一根。到这时总算进了一线天。
姜遗光提紧的心弦也终于得以放松。
那道目光……终于消失了。
至少有两刻钟,他没有感觉到那个人的视线。
是因为天黑了看不清?还是因为他暂时放弃去休息了?不论怎样,对他都是一件好事。
刚进入一线天,小兵就打了个喷嚏。
太冷了,夏天也能冷成这样,阴湿冷气无孔不入往人骨头缝里钻,他还以为自己穿得够了,没想到进来还是直打哆嗦。
原本他们俩说话时,前边几个人听到了也回头凑趣谈几句,进来以后因为太冷,全都闭上嘴闷头赶路。
一线天内幽静又喧嚣。地上积了水,一个又一个人踩过,噼噼啪啪踩水声。上边风吹过的鬼哭声。还有蝙蝠飞过扇着翅膀的动静,交杂在一起,令人心烦意乱。味道也不好闻,一进入就是湿漉漉腥臊的臭味扑面而来。
又冷,又吵,还黑得很。
这里的黑暗能吞噬东西似的,火把只够照亮自己身边方寸空间。中间的人也只够看到自己前边几个人举起的火光,再远一些的就什么也看不清了。
“真有很多蝙蝠啊……”姜遗光前边的小兵把火把举高了,仰头往上看。
两边嶙峋岩壁上凸起许多黑黢黢的影子,翅膀展开摩擦的窸窸窣窣声十分清晰。
“前边的李大夫恐怕能捡着不少夜明砂。”小兵怪笑几声。
忽地,一只蝙蝠自上而下如离弦利箭一般带着破空声向他袭来,直直撞在那小兵脸上。力道之大,几乎能听到那只蝙蝠骨头碎裂的声音。
小兵还没反应过来,转过头的脸上还带着笑,就这么倒了下去,嘴角很快涌出发紫的血,抽搐一阵,没气了。
第405章
小兵前边的士兵猛回过头来, 火光照出他一脸震惊:“他咋出事了?”
火把往下照,他看到了地上躺着人一脸血肉模糊,和他脑袋旁边仍带着余温,黑瘦翅膀微微挣扎的蝙蝠尸体。
“蝙蝠咬人了?不是, 蝙蝠撞人了?”他目瞪口呆。
姜遗光蹲下去探了探鼻息:“是, 刚才不知怎么回事, 一只蝙蝠撞在他脸上,他死了。”
那人满脸不可思议:“前边其他人也没出事啊,这……”
他叫了前面几个人停下回过头来, 一问出什么事了,听说死了个人,皆目瞪口呆。
惊呆过后就要考虑怎么办,他们还要往前走呢,没那么多时间在这里耗着, 死了的这个……只能说命不好了。
如果在外边,大家还能给他收尸,找个地方埋了,在洞里嘛……
——就只能把他丢下了。
还不能让他留在洞里, 洞中狭窄又有蝙蝠, 他的尸体放在这儿要是烂了,会生出瘴气。他们到时候还要走这条路返回呢。
——只能把他丢到洞外去。
那些人都不吭声, 回头看着姜遗光,指望着他拿主意,谁也不肯先开这个口。
姜遗光轻轻叹口气, 蹲下去替他擦净脸, 那人脸上的笑还在,稚气的脸布满青黑, 眼里没了神。
“把他带出去吧,你们等等我。”姜遗光从他身上摸出了一些信物,叫住前边的人,“你来搭把手,我们把他放在外边。”
“你们过来举着火把照亮。”更前边的两个人接过了他们的火把,在狭窄的道路中换了位置,前后都有人举火把照明,中间姜遗光和另一个人抬着尸体往外走。
好在他们刚进洞不久,出了洞,找个平坦地方把人放下,他就像做了美梦一样,安详地笑着躺在那里。姜遗光为他脸上遮了一块布:“走吧。”
剩下那些人松了口气,赶紧钻进一线天,追上前头一条火光。
再慢点儿就该掉队了,最前头那些人可不会停下来等他。
一线天内狭窄阴湿,只能看见前头人的火光,盯着火光看久了,眼前会出现一些奇怪的晕影,好像一张纸上的墨被水糊成一团一样。
好在接下来没有发生什么怪事,一线天再怎么长,也有走到尽头的时候。
等终于能看到月亮了,满身湿漉雾水的蒙坚满足地松了口气。
出来一清点人,除了走在姜遗光前面的那个人出了事,其他人都没什么问题,顶多身上沾了脏污啊蹭到岩壁破了点皮之类的。
蒙坚也很纳闷:“洞里的蝙蝠虽然都带毒,但它们怕火,不该凑上来才对。”
除非它们受了什么刺激。
蒙坚倒没有往姜遗光身上想,以他的身手,想要队里头哪个人的命,还不需要费这个劲儿。
所以就……真是巧合?
甭管是什么原因都没法再追究了,当下的事儿才是最要紧的。事态紧急,他们连难过的空闲都没有。
蒙坚打开包袱翻出酒囊和一个酒杯,往地上倒了三杯水酒——小豆子,下辈子投个好胎吧。
“好了,咱们走。”蒙坚轻喝一声,叫醒了其他人。
一群人重新出发。
一线天出来就是一大片宽敞平地。稀奇的是,这片地上土壤硬硬的,不像山里其他地方跟吸足了水似的一踩就往下陷。
这时顶上也没有山壁遮挡了,上上下下都是敞亮的,月光顺顺当当照下来,照得地面反光,好像月光在地上板结了块。
再仔细看就能看出来不是地面反光了,红黑色的土地上自然带着一层霜白色,那竟是土壤本就带着的一抹白。
放眼望去,黑天之下层层叠叠的白,好似一幅黑白颠倒的奇诡瑰丽的水墨画。
姜遗光仔细看了看:“这是……盐土?”
蒙坚笑道:“公子好眼力,正是盐土。”
姜遗光对盐土还是有些了解的,知道在这片阴湿的山中出现盐土十分不合常理。盐土多出现在少雨干旱一带,这山中森林茂密溪流密布,怎么会出现盐土?
不过又一想,世上不合常理的事情多了,也没什么好稀奇的。
蒙坚说:“这里以前还说要用来采盐,后来也停了,据说采出来的盐都不能用,就全填了井。”
往前走了一小段,他指着不远处的一口井:“就是这口井,那些挖出来的盐全都填回了井里。”
那口井看上去也有些年头了,外边长满了青绿色苔藓,上边用来打水的架子也塌了半边,变成一块腐朽的烂木头。
姜遗光问:“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蒙坚笑道“我也不清楚了,这是在我还小的时候,一位前辈告诉我的。”
“前辈?”
“一个和我一样,从小在骊山长大的人。”蒙坚叹道,“他和我一样,从小在山里长大,对山中十分熟悉。”
“只可惜,后来他去世了。我也没能来见他最后一面,好像他也是在这座山中出了什么岔子才走的。”再说起这些事,他十分平静,不见半点悲痛。
瞅了眼姜遗光的神色,他哈哈大笑道:“何必忧愁,我们这些守山人的命便是如此,只要能探寻出一点骊山奥秘,我就算粉身碎骨也甘愿。”
姜遗光一怔:“你……”
蒙坚低落的心终于高昂起来,一指其他人笑道:“不光我,其他弟兄们也是这么想的。我们就是为骊山而生的!”
“对,我也是!”
“我可不怕……”
“我也不怕,我只怕自己顶不上什么用!”
士兵们纷纷响应,简直恨不得现在就牺牲证明自己的英勇无畏。从昨天开始,情绪一直低迷的整支队伍终于在此刻爆发出了生机。
姜遗光像是被他们的情绪感染了一般,怔了怔后,由衷地笑起来:“那就好。”
他或许永远也无法拥有正常人的七情六欲,但他能够精确地辨认出他人的情绪是真是假。就如此刻,他能感知到蒙坚字字句句皆发自肺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