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忌 下(106)
凌烛叫仆从穿过人群递了帖子到管家面前,送客的管家打开一见,连忙让人带他们走偏门进去。这大门口早就让人给堵了,他们现在要敢打开非得被人强闯进来不可。
少顷,他们终于见到了容楚薇。
容楚薇今年不过十四岁,还是个小女孩,一脸稚气。因在边关吹着风沙长大,肌肤微黑,容貌并不出众,但其说话做事很有条理。听说他们是义姐的故交,亲自在门边迎接,又把人请到正厅坐下喝茶说话,丝毫不见拘谨。
凌烛问起,她便说起了容楚岚临终前的一些事。
容楚岚是病死的——至少在她眼里是这样。
她不知道这位义姐做了什么,只知道她带人偷偷离开,没几天又悄悄回来,然后就下令可以出兵了。出兵后,那些将士都发现这场仗好打了很多,敌人不知道经历了什么少了一大半,剩下那些吓破了胆,见着大梁军队就逃,所以很快就打了胜仗。
容楚岚回到月牙城后,又不见了好几天,不知道去了哪里。但是这次……容楚薇只等到了她的尸首。
她不知得了什么病,浑身是血躺在床上,边上有她的仆人看着。容楚薇让人喊大夫来,可大夫来了一看就说人已经不成了。
她当时就感觉天都塌了。
容楚薇扶棺进京的路上,一路走,一路想,想了很多很多。
她不知道容楚岚做了什么,跟着容楚岚的那几个武功高手也不说,只说容姑娘做了大事。她不太明白大梁官制,只知道这位义姐是大将军的女儿,做了这么大的事,也不知道能得到什么奖赏。
但是人已经没了,再多奖赏也拿不到。
后来,她就得到了县主之位,从二品,等同郡王之女,
她明白,是义姐换来了她的县主位子。有县主傍身,可保她一世无忧。
现在再说起这些事,容楚薇已经哭不出来了。她只是很平静地说着边关发生的一切,她死去的家人,和认她为义妹又马上离去的姐姐。
月牙城风沙大,城外有成群的狼,他们出门都要带上弓箭和弯刀,以免被狼群叼走。月牙城也很贫苦,老天经常十天半个月不下雨,水也要省着用。那里的人都爱说爱笑,没有那么多规矩。
京城多大啊……又干净又漂亮,吃的饼子里不会掺着沙,出门就是宽阔的街道,外面没有狼,也不必出去打猎,不用担心蛮族人虎视眈眈。京城里的女子也美极了,她从来没见过这么多白皙又好看的女孩。
她在月牙城算是好看的,来到京城后,才发现自己什么也算不上。县主的吉服穿在身上,上面镶着金线和珍珠,她却浑身不自在。那些人盯着她用扇子遮住嘴发笑,就像在看一个笑话。
嫉妒、嘲讽、漠视、贪婪……容楚薇知道他们在想什么。
她住在从未见过的漂亮的房子里,戴着她原来一辈子也见不到的昂贵的首饰,却每天都在想念那个小小的月牙城。
城外的风沙,夜里高悬的明月,都只能存在于梦中。
“姐姐还说,我在京中应该会遇到一位姓凌或姓姜的公子,就把这个东西给他们。”容楚薇平静地从荷包里取出一条手指长的竹筒,竹筒外用黄纸封了一圈,红线扎上。
“姐姐说的应该就是你们了。”容楚薇把东西递过去。
姐姐的故交和她一样好,不会和其他男人一样露出嫌弃的神情,还要自以为是装作君子一样凑上来。真以为她看不出来吗?
凌烛没伸手,而是以眼神示意姜遗光,后者旋即接过,收在自己暗袋中:“多谢。”
容楚薇露出个小小的笑:“不必客气。”
三人和一个小女孩也没什么好说的,送上礼物,回忆过容楚岚,说了些客套话就道别了。
容楚薇亲自送他们。
这时天色还早,三人急着先回了园子。
密封好的竹筒拆开,里面倒出一张卷好的字条,展开一看,上面却只有几句普通问好的话。
“不对。”凌烛嗅了一下那张纸,道,“这需要浸水才能看见。”
容楚岚十分谨慎,就算这竹筒被人劫走,那人估计也想不到这层。
他把纸条放在桌面正中,提起旁边放的半温的茶壶缓缓倒出,纸条立刻漂起来,很快又被浸湿,沉下去贴着桌面。
上面原本写上的字迹被冲走褪得干干净净,白色的纸面渐渐又隐约浮现出新的字样,逐渐清晰。
一目十行看完,三人的眉头都皱起来。
容楚岚写道,她在边关以山海镜召出数千阴兵,发觉其中有一阴兵和二皇子长得一模一样,想起二皇子曾在剿匪时失踪,她怀疑宫里的二皇子有异。
事关重大,她担心告诉近卫后,失去了入镜人的近卫会被邪祟杀死,也担心那近卫被灭口,便将这事通过容楚薇转告给他们。
字迹浸水可见,但那张纸被水一泡立刻就泡烂了,拿细绵布来吸走桌上的水也只得到一团皱巴巴纸团,字迹完全看不清。
沈长白一下一下摩挲着下巴上最近因为没刮胡子而冒出来的胡茬,慢慢道:“你们说,她是不是故意的?”
她可能心里也有怨气吧?所以才半遮半掩地隐瞒。
不然她为什么不直接告诉近卫?怕近卫被杀?这理由实在拙劣。近卫通过飞鹰传信立刻就能告知宫中,非要这样七拐八弯通过他们转述?
她挑的这两个人选也有意思。
凌烛是坚定的保皇党,忠心耿耿,他如果知道了,一定会上报上去。
姜遗光又不一样,他只会先把这件事压下来当做自己的筹码,等需要时再亮出来。
所以,她是既想要上报朝廷,又想小小地报复一下?
有意思……
不过现在凌烛既然看见了,姜遗光也不会瞒着了。果然什么事被凌烛掺和进来就会变得没趣。
想到这儿,沈长白暗暗瞪了凌烛一眼。
凌烛被瞪得莫名其妙,决定不要和这个半疯之人计较,和姜遗光商量道:“这件事不能隐瞒,虽说纸条毁了,不过我们都看见了,到时互相做个人证。”
沈长白呵呵笑:“什么看见了?你看见了吗?我可什么都没看见。”他竟是完全不打算插手,溜溜哒哒就往门边跑。
凌烛被他一噎:“你这又是何必,难道隐瞒对你有什么好处吗?”
沈长白步子已经迈到了门槛,摆摆手:“是没什么好处,可我掺和进去也没什么好处啊,我干嘛给自己找不痛快?”
说着他一溜烟就跑了。
凌烛只能又看向姜遗光。
事关皇子,他一个人说恐怕不行,加上姜遗光还好些。姜遗光最近和那位九皋卫统领走得近,他可以将这个消息透给她。
不过他也不确定,以姜遗光这副万事不挂心的性子愿不愿意淌这趟浑水?
孰料姜遗光没等他问就痛快答应下来:“我今日下午练剑时,会同那位大人说的。”
就算没有这件事,姜遗光也会想尽办法接近皇宫。
接近那位……九五至尊。
下午练剑时,凌烛也跟去了,姜遗光就请邬大人到一边,三人聚在一起悄悄把事情告诉对方。
不仅包括容楚岚的传信,还有他们前几日买到的人皮唐卡,和那位很可能把唐卡买走的宗室贵女。
邬大人的脸色一点点沉下来。
“我知道了。”她说,“你们做得很好,我会告知陛下。兹事体大,请二位务必保守秘密。”
姜遗光和凌烛恭敬答应。
邬大人接到消息后根本顾不上教习,随手抓了个人过来让他和姜遗光对招,自己马不停蹄进了宫。
似他们这样的身份都有些特权,事出情急时,可凭令牌直接进宫面圣。她去的不巧,陛下现在正在殿内不知见什么人,还需略等等。
她在茶水间背着手走来走去,心里有些焦急,又不能擅闯。大太监杜尝就守在门口,见她这幅眼睛都要飞进去的样子,亲自给她倒茶,笑眯眯道:“大人喝口茶暖暖身子。”
邬大人知道自己太心急了,缓了神色道谢后双手接过,只是眼睛还往门口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