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忌 下(369)
他抱着孩子一路问路,可没人知道这孩子是从哪儿来的,镜中世界竟也有官府,他又去找官府,同样没有下文。
姬钺明白,这是死劫非要让自己养着她了。
好在他身上带着些银子,天黑后就找了旅店住下,提心吊胆渡过一晚,第二天接着找。
入镜人可以不吃不喝坚持很久,小孩却不行,这回没了王府的背景,没有朝廷供衣食,在身上带的钱用完之前,姬钺不得不先找了个抄书的活计,而后又靠着三寸不烂之舌拉了几个人做生意,小赚了一笔。
等生活安稳后,他就带着孩子在京城里来来回回找,可不论怎么找,都没能找到女孩的家在什么地方。
没有人见过她,也没听说谁家丢了孩子。
他只能小心防备地养着孩子。
一旦他有丢下孩子的迹象,女孩身后就会浮现狰狞的虚影,这让他更加警惕。
可不论他怎么试探,都没有任何闹鬼的迹象。
好像只要他能好好养着孩子,就不会有危险。
阿萝渐渐长大,自然而然地把他当成了父亲。
第一次,姬钺没有回应,纠正道:“我不是你爹。”
阿萝圆圆的眼睛很可怜地看着他,小声问:“爹……你是不是不要我了?”
怎么改都改不过来,姬钺只能随她去。
他也渐渐察觉到了什么。
死劫,明晃晃的阳谋,就是想让他对这个孩子生出感情吧?
他不断提醒自己,这个孩子是假的,镜中一切都是恶鬼制造的假象。他不能信。
可不知是不是天性使然?还是这孩子和他有缘?又或者,自己养成了对她好的习惯?
他扶着她走路,亲手为她穿衣,喂她吃饭,生疏地给她梳头,看着她一天天长大,跌跌撞撞扑到自己怀中。那双澄澈的圆眼睛眷恋地望着他,总能让他生出奇怪又温软的错觉。
好像……他真的有一个可爱乖巧的女儿似的。
一年、两年……
三年……五年……
阿萝长高了,喜欢撒娇,娇气得很,总要他哄。可一到外面性子又凶悍得很,谁家小子欺负她总能自己握着拳头揍回去,有人说她没有娘,她也不在乎,嘻嘻笑着说她有爹就够了,她爹是世上对她最好的人。
还有人想给他做媒,他拒绝以后,阿萝又高兴又愧疚,小心地安慰他,不必因为她才不续弦,她会听话,和后娘好好相处——她一直以为自己生母去世了,姬钺没有纠正过。
阿萝是假的。
姬钺日日受着煎熬,彻底明白死劫想要做什么。
他在等,死劫也在等。
等他把阿萝当成亲生女儿,等他彻底舍不下阿萝的那一天……
想要尽快离开,很简单,只要他发自内心地把阿萝当做亲生骨肉,真心地爱她。
到这时,转机就会到来。
他一日没有真心对待阿萝,就会一日停留在死劫中。
为了早日离开,姬钺不得不骗自己,抛下所有防备,不带任何杂念地对待这个孩子。
这是他的女儿。
他怎么能不爱自己的孩子?
姬钺知道自己防备心有多重,别人想骗他很难。自己想骗过自己,更难。
这一等,就是整整十年。
他习惯了家中女儿的陪伴,不论什么时候阿萝都在身边,整日在家中像只鸟儿一样叽叽喳喳转来转去。她那样聪慧,狡黠,却又那样地爱着他。
爱着他这个父亲。
他怎么可能不爱阿萝?
阿萝十一岁生辰这日,终于迎来转机——他不知道阿萝生辰是什么时候,就把捡到她的那一天当做生辰,每年不落地庆祝。
今年也一样,他为她置了新衣,亲手煮了长寿面,看她在院子里蹦蹦跳跳招呼小姐妹们。
等客人走了,阿萝还在高兴地转圈,她今日穿了件漂亮的红裙,是他从江南运来的缎子,请了京里最好的绣娘制成的。
阿萝兴奋地在院子里转来转去,裙摆如花骨朵一样绽放。
“爹,我好高兴啊!”阿萝挽着他的手笑。
他听到了声音。
那个虚影又出现在了阿萝身后,她无声地说着什么。
他知道,这一天到来了。
只要杀了她……杀了阿萝。
亲手杀了她,他就可以回去。
姜遗光曾遇过一死劫,名桃花源,在桃花源里,他生活无比安乐,只要他愿意,就可以一直留在桃花源中。
现在,他又何尝不是遇到了自己的桃花源?
如果……如果一切都是真的。他不是什么王爷的儿子,不是入镜人,阿萝如果是他的女儿,该有多好?
只可惜,好梦从来易醒,这场梦做了十年,该醒了。
阿萝在他怀中倒了下去,没了声息。
那双明亮的眼睛还带着笑,慢慢归于死寂。
他给阿萝理了理头发,抱进房间里,盖上被子,以免阿萝夜里着凉。
……
姬钺很平静地讲完了自己在死劫中的十年,最后道:“该说的我都说了,其他的……别再来问我。”
近卫们知道姬钺估计是真伤了心,不想再提这件事,所以等卷宗编好后各处都传下令,不许人当众讨论,也不能堵到姬钺面前问。
能看到这份卷宗的人很少,姜遗光因为身份特殊得以一观,凌烛也看过。
不同于他,凌烛私下找他说起时,心有戚戚然。
他无法想象这件事落在自己身上会怎样,而凌烛问起姜遗光时,后者摇摇头:“我也不行。”
这场死劫,关键在于姬钺必须对那个孩子发自内心地疼爱,再将其杀死,才能离开。
对其他人而言,第二点很难做到。可对他来说,第一点才是最难的。
他想象不到自己真心疼爱谁的样子。
知道内情的入镜人都默契地没有和姬钺提起死劫一事。
姬钺也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似的,乍看和以往没区别,不过从前他很喜欢叫上人一块儿热闹热闹,如今却总是独来独往。
他没事就去酒馆喝喝酒,叫来歌伎奏乐,合着拍子轻轻敲扇,自斟自饮,等到天黑了才拎着酒壶回去。
这一日他仍在酒馆喝酒,门口忽然传来嘈杂声。很快小二为难地上来,捧着一枚玉佩为难道:“爷,有个女人拿了这个来,说想见您。”
“女人?”姬钺接过玉佩一看,眉头蹙起。
很少有人知道这间酒馆是他的,他只对几个人说过可以来这间酒馆找他。至于这样的玉佩……他只给过一个人。
“让她上来。”姬钺道。
她来想干什么?自己留给她的钱不够用了?还是遇着什么麻烦了?
歌女们都识趣地退下了,少顷,门口急惊风似的冲进一个人,刚进门就扑倒在脚边跪下连连嗑好几个头,再抬起头时,那张脸已是泪流满面。
正是他曾经相好的女子。
一段时间不见,她不知怎么变得格外憔悴,头发衣裳凌乱不堪,额头青紫发肿,烂了一片,一看就是磕头磕的。一双眼睛也哭红发肿,见到他就像见到了救命稻草一样:“公子……求求你……我求求你……”
看上去不像做戏,姬钺满腹怀疑打消了大半,就把她拉起来按在椅子上坐着,像以往一样轻轻拍背,温声问道:“怎么了?有什么事慢慢说。”
女子哭得停不下来,抓住他哽咽道:“阿萝不见了……我到处找,我找了她好久,找不到……”
“求求你,我没有办法,我只能来求你了……”
阿萝?
姬钺脸上的笑消失了。强烈的不妙预感阴云般笼罩上心头。
可他还要冷静地问:“阿萝是谁?”
女子哭得好像全身的骨头都被抽走了一样,软倒下去,抓紧他的衣袍哀求。
“是、是我们的女儿,那时候我已经有了,我没有告诉你……”她不敢直视姬钺。
后者踉跄了一下,女子顺势跌下去,可她顾不得起身,只是抱着他继续哭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