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忌 下(394)
到最后,他们也无力回天了。
李大夫毕竟只是个外人,许多事只能自己琢磨。
所以,他指了一条明路。
当年那位大少爷,他还活着。而且,他没有离开宁安县,只是改头换面,搬到了县城东边住。
据李大夫说,这位大少爷原来因为体弱,家里一味纵着他,养成个骄纵惫懒的性子,成日只知吃喝玩乐。此番遭逢家中剧变后,反而性情大变,几乎可以说是浪子回头了。
李大夫还叹道,只可惜,浪子回头的代价也太大了。县令夫人没能亲眼见到他发奋的样子。
县城西边通港口,繁华热闹,多为富贵人家居住。东边连着山,越往东走越破败。
按着李大夫说的,他们一路走,沿着两排逐渐低矮的房子几乎走到了矮山里,两边菜地里青青翠翠的,里头有好几人忙碌,远处还能听到鸡鸭吱嘎吱嘎的叫声。
苏芩就对近处菜地里一个妇人模仿当地口音喊道:“阿嫂,得空不?跟你打听个事——”
那妇人回过头来,稀奇地打量几人,问什么事。温若虚更大声地对她喊:“卢三儿住你们这里是不?”
丁县令的儿子在那之后就改名了,户籍上还是姓丁,可他后面不论对谁都说自己叫卢三儿。
卢是母姓,三儿则是因为他娘在生他之前夭折了两个孩子。
那妇人抹把汗,冲远处树荫喊:“卢老三,有人喊你,快些子来——”
那边有人长长地哎一声,等了一会儿,一个瘦巴巴的老人慢慢走来,麻布粗衣,补丁摞了又摞,手里提个小板凳,另一手握着个喝水的竹筒,两个都是老物件,磨得都光了。
他背驼得厉害,费力地抬起头看几人,很是不解:“你们是什么人?……来找我?”
菜地里的人都不干活了,偷偷往这边看。
他们也很好奇啊……
见状其他几人不准痕迹地拉开距离,让卢三儿走在他们中间不被看到,又不让他感觉自己被包围住了。
正当中,样貌温婉的何郁轻声又飞速地把来龙去脉解释一遍。卢三儿顿时脸色变了,他很不喜欢有人提起他母亲,尤其是带着龌龊心思或者单纯要听稀奇事儿的。
这些人在他看来就是听说了当年的怪事,才大老远跑来找他寻开心。一群衣食无忧的小姐少爷没事干,不就想找点乐子吗?
“我这儿,没那么多稀奇事,家母当年病逝,全宁安县的老人都听过。没甚么好打听的。”卢三儿摆摆手,这几位少爷小姐人还不少,他一把老骨头了,不想掺和。
可为首那人说出八个字以后,他就顿在了原地,抬头定定地看着他。
何郁见状微笑道:“果然,您也听过。”
就像对李大夫那样,如法炮制的,他们对卢三儿说出自己昨天见到了大船的事。
卢三儿脸色变得非常难看。
他的眼神也终于认真起来,上上下下打量他们,好像要确定他们不是真的来拿他寻开心的。
以前他刚搬过来时,隐瞒了姓名身份,一开始其他人不太待见他,他和住在这儿的人看着就不像一路的。后面不知谁把他身份说了出去,那段时间总有人来看他这位大少爷笑话,有人想来从他身上敲一笔等等。直到新任县令到此地,听说旧事后下了命令,他又和附近的人打好了关系,日子才渐渐安稳下来。
“……你们是什么人?”他问。
姜遗光也和方才对李大夫那样,遥遥对上一抱拳,以示上意。裘月痕则是指了指头顶,面带微笑。
反正他们也没明说,只是暗示而已。
镜中既然有县衙有巡抚,怎么着也有朝廷吧。他们又不可能真去京城问,自然是随他们怎么说了。
老人恍然大悟,敌意消减了,再得知他们想搞清楚当年真相,好破解本地大灾后,犹豫片刻,带他们回了自己家。
卢三儿有四个儿子,两个女儿,底下还有十几个孙子孙女外孙外孙女。他夫人早就去世了。女儿嫁出去,几个儿子分了家。他又不想在儿子家中轮着住,干脆自己叫人建了个独门小院住着,几个儿子儿媳妇孙子孙媳妇时不时过来帮衬一把。
这会儿家中无人,小房子一口气挤进九个人有些挤,更不用说进屋了。几人干脆在院里等着,不多时,卢三儿从屋里颤颤巍巍抱出来一个两尺长的箱子。
这是他母亲留下的遗物。
箱子也是老物件,老木头磨得油光水亮,一看就知道被主人精心呵护着。
屋里还有,只是他搬不动了,甄明薛就自告奋勇进去帮忙。没多久收拾出来好几个大箱子。
卢三儿笑着说正好有段时间没晒晒太阳了,今天就当把这些东西晒一晒,省得积灰。
一两个箱子里堆着老旧的首饰,金的银的玉的,颜色都发乌了。还有些堆着布料,也都稀了,没法做衣裳。
更多的,却是一些稀奇古怪的神秘物件,比如人脸大的罗盘,罗盘一半黑一半白,好似太极阴阳鱼。还有八卦镜,串了一百零八个珠子的串珠、黄符纸、朱砂等等。还有用红绳扎好的几卷图,摸上去不像是图纸,应当是鞣过的兽皮。
据卢三儿说,这是他母亲用过的望气图。她生前会看风水,会测算八卦。
她生前还说过,本以为嫁人后不能再学这些,谁承想嫁人后丈夫竟很支持她。她起先感动,后来才知道是为了什么。可她已经嫁了人,自然凡事以夫家为先。
巡抚大人的船……的确和她有关。
她曾说,这是她此生做的最大的错事,果然得到了报应。卢三儿一直住在此地不愿搬离,也是为了替母亲赎罪。
第535章
宁安县以东是连绵山脉, 山中毒气瘴气多,还常有毒蛇猛兽,山不高也不矮,翻过去麻烦, 又挡不住从更高的地方吹来的黄沙。
宁安县以西则临着黄河分支, 河道往里几十里, 整个泰城郡就像一条由北向南的长条形,只是人不多,整个泰城郡十几座城, 加在一起也不过万来人。
原因也简单,这条毗邻的河给泰城郡宁安县的人带来财富,却也给他们带来灾难。人人都知道漕运赚钱,可这世上要钱不要命的人还是不多,要不然泰城郡的商人还能再多一些。
几十年前, 这宁安县的水运就被县令和泰城郡几大家牢牢把守着,分别为林家,赵家,王家。他们几家是当地护官符, 几任地方官上任都要和他们打好交道。当然, 这几家人自个儿压根不住宁安县,要不然大水冲来了怎么办?
他们几家的祖宅都在泰城郡正中间, 安全得很,发大水也和他们无关。手里握着漕运,一有天灾, 朝廷就会发钱发粮, 过这几家的手又是一笔油水,他们当然不会乐意见到有人打破这个局面。
要是真按那巡抚构想, 挖开一条河道引水入另一道分支,首先洪水不发了,朝廷赈灾钱不就没了?
其次,没有天灾,还多了一条河道,指不定多少高官就盯上了这个地方呢?他们在这穷乡僻壤当土皇帝当惯了,再来几个恐怕连汤都喝不上。
卢三儿慢慢说着往事。
和巡抚一块儿来的有不少人,其中一人令他印象很深。那人姓刘,叫什么他也忘了,他就记得那人瘦高瘦高的,性子很直,什么也听不懂,但对水利一事却极为上心,哪里开渠、哪里挖土、水下地形如何等说得头头是道。
他母亲会看风水,两人因此有些私下往来。卢三儿发现他们谈到了宁安县往东一座山,那座山十分邪异,四周山中猛兽甚多,唯独那座山中不见猛兽,不长树木,远远看过去光秃秃黄惨惨一片,好像被大火烧过一遍再也长不出东西似的。
姓刘的那人想去山上看看,挖点石头研究什么的。他母亲却劝住了,因她用望气的功夫看过,山中恐镇着邪祟。刘先生却不听,私下去了,回来后对众人说那座山的山石十分坚硬,即便挖走对周围也不会有影响,可以从那座山挖走山石用来修堤。
县令夫人极力劝阻,县令知道夫人望气看风水功夫一流,便和母亲站在一边,不肯开工。两方僵持下,县令夫人亲自去那座山看了眼,回来后就改了主意,道那山中的邪祟长久镇压山下,怨气冲天,已是快镇不住了。不如挖出来,镇压在堤坝下,黄河水滔滔不绝,反而能把怨气冲散,也是个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