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忌 下(21)
“是吗?”听不出信不信。
犹如实质的目光在他面上扫来扫去,终是放过了他:“算了,大好日子,不要败了兴致。”
“入席吧。”
一家人再度请罪,问安,才坐下。
李芥偷偷在心里想:他也不是没见过大户人家摆席,没见过谁家像这样,吃饭跟上刑似的。
不过总算能吃东西了。
他们从昨天出现到现在,愣是只喝了几口水,滴米未进,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
只是盖子一揭开李芥就忍不住失望,一样样都和白水煮的也是,即便有荤腥,也是生白或带血丝的肉。
还轮不到他自己挟菜。
底下站着的姑娘们没资格入座,长辈用餐时,她们需要在近前伺候。
老太太身边上去了八个女孩。剩下的十六个则都在父亲、母亲、哥哥身边小心侍奉,打水洗净手,挽起袖子,低眉顺眼地用银筷或小勺将菜品一样样挟了一点点,放在他们面前的碟子里。
李芥觉得,如果自己每日都这么吃饭迟早会短寿。
但显然女孩们已经习惯了。
李芥身边的女孩见他不动筷,还有点焦急,惊惧又害怕,恳切地以眼神哀求他。
李芥这才动筷,吃下一片有些鲜红的肉。
有点腥臭,入口就是冲鼻的酸味,可闻着又带了腻鼻的甜香。他差点没吐出来。
不敢吐,皱着眉头硬生生吃下去,咽下去了以后还有点反胃。
一扫身边几人,杨振松和孟豫估计也感觉恶心。反而姜遗光没什么表情,照吃不误。
肉全都发腥了,看上去像是冷盘菜,色泽精致,咬下去才能尝出里面的酸腥恶臭。
素菜不遑多让,发酸,发臭。
汤是冷的,表面漂着一层厚厚的白油花和一层细白如米粒的虫。
姜遗光扫一眼上面老太太坐着的食桌,她桌上的菜盘中同样没有冒一点烟,看样子也是冷的,大家吃的都是一样的。
陆家人有什么癖好,喜欢吃坏了的食物?
但他们脸色也不好看,像喝药一样皱着眉艰难地慢慢咀嚼,咽下去后,才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而下人们包括正在侍奉的女孩们的眼神似乎都带了点……羡慕?
更难理解了。
这些东西是什么?
以往他们在镜中可不会碰到这样的东西,镜里的鬼在意识到自己是鬼之前,会比任何人都正常。况且他们也在强行忍耐,说明他们并非感觉不到怪味,而是为了某些目的忍受住腐臭。
而且,姑娘们不能吃。
姜遗光想起了陆家那座阴森古怪的祠堂。对他们来说无异于地狱,可对这些女子而言,她们想进去都求不来。
在陆家,这些东西应当也是某种地位的象征。所以女孩们才没有资格。
第316章
凉菜、热菜、蒸碗、面点、汤……一顿不论是味道还是其他任一方面都恶心得让人食不下咽的晚膳用完后, 已是月上中天。
下人们端了水盆来,姑娘们接过,低眉顺眼地服侍老太太和父母兄长们洗手、漱口。
水同样冰冷刺骨,实在古怪, 他们家难道用不起炭吗?
李芥往上偷瞄一眼老太太身前的茶盏水盆, 也不见一丝热气。
老太太手一放进冷水盆就冻得打了个哆嗦, 想必她也忍受不了。
这都什么毛病?李芥腹诽,再傻也知道这水和菜肯定有问题。
但就是因为人人都知道有问题,反而不敢说了。
他做出洗手的样子, 将手指头往盆里轻轻一浸,指尖碰到水面的瞬间就抽手退开,接过不知第几个姐妹递过来的布巾赶紧擦拭双手。饶是如此,水彻骨的寒意也仿佛顺着指尖窜升到骨头缝里。
那位年轻姑娘瞪大了眼睛,显然看出来他并没有沾多少水, 很不可思议,但她什么也不敢说,张张口,低下头去。
其他三人同样疑心有问题, 便也只简略地指尖撩了撩水就迫不及待擦手。
上头老太太眼尖瞧见了, 两边脸颊耷下的肉随一声不屑冷笑抖了抖,自言自语道:“果然是没见识的……这些人家家里求都求不来……”
“老祖宗的赏赐, 眼皮子浅的要不得……”
自言自语讽刺完,席面一片寂静。姑娘们贴心地叫来肩舆,一边一个扶老太太上去, 仔细地替她拢好被褥和袖笼, 再打理好头发。老太太轻轻一抬手,那姑娘退开, 屈膝行礼。
台下一众人跟着道福,恭送老太太。
随着老太太离开,一道道菜连同端来的水盆一样样撤下,下人们跟着撤下,姑娘们也重新站在四位老爷身后,这场从头安静到尾的宴席总算结束了。
四人同样在人群中行礼,心里却都想着那句话。
“老祖宗的赏赐……”他们觉得知道了点什么。
是陆家以前传下来的东西?
孟豫正思索该怎么打听。他刚才偷偷和给他倒水的姑娘笑了笑,不知事后能否借此拉近关系问问。三夫人就在此时走近了,眼神温软又慈和,还有几分与孩子久别重逢后底气不足的怯意。
“……瑄儿。”三夫人怯怯道,“你怎么不接受老太太好意呢?”
她很有些焦急,压低声音急切道:“那水对你有用,听娘的话,趁厨房的人还没走远,多去洗洗。”
一见到身后的姑娘,瞪眼道:“六丫头经常在厨房打下手,还不快去!”
六姑娘喏喏应是,三老爷却忍不住了,一甩袖子:“够了!你还嫌不够丢份的?”
三夫人一听就急了:“怎么丢人了?这有什么丢脸面的?你方才不也一个劲洗手?难不成你没把瑄儿当成你儿子?”
三老爷面上挂不住,他没料到三夫人会当场和他闹起来,冷哼一声,“那你便叫人追上去吧,只是这水恐怕也早就倒了。”说罢,色厉内荏地甩袖走到一边。
其他三房都在看热闹。三夫人可惜地嗐呀一声,倒也没再提要水的事儿。
李芥还好,不断告诫自己一切都是假的,任凭大夫人怎么温言软语做出个慈母模样,也完全没放在心上,当然,面上倒是做足了母慈子孝的场面。
杨振松那头不遑多让,他比李芥差些,总是忍不住怀疑眼前情形。
四夫人看够了,才拉了拉姜遗光的手,眨眨眼对他笑:“不管她,步步,我们先回去。”
她虽已是妇人,可笑起来仍带着少女的娇憨明艳:“我听你父亲说他给你起了小名步步,我也能这样叫你吗?”
姜遗光微微一笑,和她很亲近似的:“当然可以了。”
他虽长大了不少,可若做出孩童姿态却仍带着一股纯然的稚气,一双黑眼睛睁得大大的,笑起来格外纯稚:“娘,刚才那个水是什么?我洗的时候感觉太冷了,就没有多洗。”
李芥没想到这杀人不眨眼的少年这时竟还做出彩衣娱亲的样子来了,心里憋笑,却放慢了脚步竖起耳朵听。
四夫人为难道:“这可难了,那水只有逢年过节的大日子才有。娘也说不好是什么啊,但洗了定是对你有用的。”
姜遗光失望:“那怎么办,我这回没有洗,还有其他日子吗?”
四夫人也叹气:“没办法,再近就只有过年了,可过年还要好几个月呢。”
她似乎想到了什么,眼睛微微一亮,拉过四老爷的手示意他低下头来,四老爷无奈地弯腰侧头听,四夫人捂着他耳朵小声说了什么。
姜遗光竟然没有听清。
李芥递过眼神来,他知道姜遗光耳聪目明。可此时后者侧过头,不准痕迹地揉了揉耳朵。
李芥便心一沉,暗道不妙。
先前在密室中,巨大佛像化为巨石坠落,到底还是对姜遗光耳朵产生了影响。平常还好,现在他竟然听不到四夫人说了什么。
可李芥不清楚,还以为四老爷和四夫人的诡异之处展露了马脚,没见姜遗光都听不清他们说了什么话吗?
姜遗光没有羞耻心这种东西,见四老爷和四夫人说笑得开心,同样高高兴兴地凑上前去,像个真正的小孩似的:“爹娘在说什么?能不能告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