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无常他撕了页生死簿(69)
白无辛才意识到自己有点过分了,不好意思地挠挠后脑,朝陆回尴尬地笑。
屋子里的冬风喊:“公子!别和老爷动手呀!”
白无辛和陆回一下子瞪直了眼。
俩人赶紧重新贴着柱子,偷偷往屋子里瞅。
却只听得到邵文玉在大喘气。
他气得几乎说不出话来:“你……你,你!!”
邵晟突然低低笑了。
“怎么了,玉儿。”他说,“今天给你送的菩提玉斋饭不好吃么?做的鱼羹汤不鲜吗?”
邵文玉忍无可忍,扬手给了他一拳。
“混账!!”他大骂,“你不是个东西!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今日府前的街上活活饿死了三个人啊!?他们饿得去扒树皮吃,你却在这里说这些!!你现在拿什么脸回江南老家,拿什么脸去面对列祖列宗!!”
邵晟慢吞吞地从地上爬了起来,衣物摩擦地板的声音很清晰。
他咂吧了几下嘴,哈哈笑了。
听起来是和平时一样的温润的笑,不知为何,白无辛却觉得有些恐怖。
“拿什么脸去面对列祖列宗。”邵晟说,“好!说得好!”
邵文玉:“……哈?”
“不愧是我儿子!”邵晟哈哈大笑,“都是我教的!说得好啊!”
“你——”
邵文玉觉得他简直不可理喻。
“玉儿,你也是个小官了。”邵晟笑着说,“这些年,你也考取了功名,也上过朝了。你也见过了,朝上各怀鬼胎,想什么的都有。就连皇帝也是,为了后宫那个苏贵妃能笑一笑,什么山珍海味都能找来……明明都已经这个世道了。”
邵晟长叹,“他想着这个国家吗?他想,但他也想他的贵妃。”
“所以呢。”邵文玉冷冷道,“皇帝至少懂得治理饥荒。他把你派到这儿来,不是让你做这个来的。”
邵晟又笑了。
“是啊。”邵晟说,“他让我来这儿,让我治这个狗屁灾荒,治着治着把我娘都治没了!!”
一片寂静。
只有邵晟愤怒的呼吸和喘气那么清晰。
“什么?”邵文玉难以置信,“你瞎说什么呢!?”
“我瞎说?去,你自己去看!就在那柜子第一层!”邵晟怒道,“你祖母,我亲娘,三年前就过世了!怕影响我治这个鸟不拉屎的狗屁地方的饥荒,皇上拦下了家书!不让我知道!!那还是你祖母的贴身丫头看不过去我不知她早已葬了,家早已亡了,冒着天大的险写了封信来的!!”
屋子里一通咚咚响,是邵文玉在翻邵晟说的书信。
邵晟说:“你娘,自己操持了整场葬式,始终看不到我回来,后来左邻右舍风言风语,不知怎么的就传成我死在回乡的路上了……她不信的,但一月一月一年一年过去,怎么都看不到我的影儿,给我写的书信也全都被皇上拦下来,所以连回信也没有……你说,你说!若你是她,整个家里就剩下她一个,怎么等都等不回来家里做主的,她该怎么想!”
“你娘也死了!她等不到你等不到我,在屋子里悬白绫自尽了!她以为她死了能见到我们!”
邵晟绷不住了,哭着大喊,“我们给皇上给百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就换来这么个破事儿!我这一年一年,为这个破地方愁得掉头发生大病,自己有时候都两三天的吃不上饭,到最后我们没家了!皇上就是这么对我的!!”
邵文玉不说话了。
压抑的哽咽声那么清晰。
“玉儿。”
邵晟说,“我没娘了……你也没娘了。什么都没了。”
邵文玉狠狠吸了一口气,又慢慢地呼了出来。
稳了稳心神,邵文玉说:“但是,爹,外面那些百姓……”
“他们没错,是吧?”邵晟说,“哈,你知道,我前月大病,左街那家王婆来看过我吧?”
“啊,是。”邵文玉说,“她好心来看你的。”
邵晟又笑了。
“好心。”他说,“她站在我床头,看着我说……我比他们胖多了壮多了,肯定是家里天天吃好的。”
“她说,官家吃好的,能理解,所以我也得理解理解他们这些百姓。她问我什么时候能好,他们要饿死了。外面饿死的那些人,都是我没给发够白粥,我就该多饿着些,官该以民为天,再说过这么久我都治不好饥荒,怕不是终究是无能的,就不该生什么病。”
“你不觉得好笑吗,玉儿。”邵晟说,“我来这里以后,一直饿着呢啊,这几年一换季我就病,以前可比这硬朗多了。治不好饥荒,我也愧疚,但我真的尽力了,人在天灾面前,不过是一两蝼蚁,有什么可说的呢。”
“但是,既然他们觉得我该饿着,那我就不饿着了。”
“反正我做什么都是错的。”
白无辛听得心里不是滋味儿。他抬起头,恰巧对上陆回看向他的目光。
他们两个的目光都很五味杂陈。
邵文玉没有再说话。在屋子里安静了一会儿,他就离开了。
冬风把饭放下,跟着他一起走了。白无辛和陆回躲在后面,互相看看,也一起悄悄离开了。
他们回到了卧房里,洗漱一番之后躺下了。
下人的大卧房是几十个人睡在一起的大屋子,每个人的地方就那么点儿。白无辛躺在自己的床位上,左边是旁人,右边是陆回。
他枕着双臂,仰面躺着,看着乌漆麻黑的天花板,失眠了。
他脑子里转的全是邵大人的话。
那些话让他不安,也让他觉得邵大人是个可怜人。他不太能理解母亲死掉是个什么感受,但他知道,对大多数人来说,母亲是很重要的亲人。
旁边的人倒是睡得无忧无虑,挠着胸脯打呼打得跟雷响一样。
白无辛很快就没法忧伤下去了,呼噜声太大了。
他便拉起被子来,蒙住头,刚要睡,陆回叫了他一声:“哥。”
白无辛从被子里钻出来一双眼睛:“嗯?”
陆回懒懒散散地躺着,侧着身问他:“我们是不是好日子真的要到头了?”
邵大人这么大的变化,也两个月没理过饥荒的政事了。现在这个心态,说不会出事才是骗人。
如果这个当家做主的老爷出了事,他们这群下人会怎么样?
白无辛也不太清楚。
“不知道。”白无辛说,“就算知道要到头了,也没办法啊,我们是卖身了的,没法给自己做主。”
他们都是下人,卖身契在邵家手里,两个奴籍,没资格自己决定去留。
只能听天由命。
陆回也知道。他垂下眼帘,皱紧眉,发愁了。
白无辛笑了笑,说:“没事,别担心,邵大人是好人,睡觉吧。”
他们睡了。
后面的事态完全没有好转。邵大人越来越荒废无度,吃得越来越好,也再也不问这一方百姓的死活。他每天都要着吃不完的好饭,吃不完的就扔出去。那些大鱼大肉被倒在门外饿死横尸的百姓身旁,远远看去,其实不过是同为尸体罢了。鱼肉是被剁成肉块死在宴桌上的尸体,饿尸是死在世道里的尸体。
过了几日,邵文玉重整旗鼓,出去替父亲治理饥荒。但他能做的太少了,好几次都是被百姓骂回来的,他们说他父亲日日大鱼大肉好吃好喝的,骂他们是贪官,他邵文玉和他爹一个样,都是狗娘养的下作东西,中饱私囊,死了娘的东西都干不出来这事儿。
邵文玉赔着笑挨着骂,明明半点儿好讨不着,但他还是坚持帮忙治理饥荒,好几次都是身上挂满伤回来的,他说那些人拿石头砸他。
白无辛和陆回过去送过几次药,去的时候冬风正给他一边上药一边唠叨,说讨不着好就别讨了,公子干什么上赶着给人打呢。
邵文玉说,他们也是饿疯了,是可怜人,能给多少就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