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无常他撕了页生死簿(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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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无辛又做了梦。
梦里还是那个小镇子。路上黄土一片,风一吹就满天尘沙。
路边店铺都关了大半。
闹饥荒这几年一直这样,到处干旱,花草树全死,尘沙不知埋葬了多少英雄好汉,空气里总飘着肮脏的颗粒,好好的城镇跟大漠一样,远望西沉的落日都看不清晰,总朦朦胧胧的。
走在路上的白无辛一个趔趄,一声惨叫,啪叽往前一跌,脸着地了。
他手里的碗摔了出去。好在那是个铁碗,没碎,只是里面的铜钱哗啦啦都洒了出去。
洒了一地。
清脆的铜钱声让白无辛惊恐抬头,他赶紧连滚带爬爬上去。
然而还是晚了一步,路边的几个乞丐一拥而上,大叫着跟他抢作一团。
路人惊呼起来,白无辛却顾不了那么多。他大喊一声“别抢”,冲进了乞丐堆里。
夹在一群大人里疯狗一样抢了半天,他只抢回来一半左右。
白无辛被拽得衣衫褴褛,从混乱里脱身之后,他坐地上抱着碗喘了几口气,一瘸一拐地起身回牙行去了。
怕会再摔,他就一步一顿慢慢悠悠地走。
他低头看着铁碗里可怜的十几个铜钱。
只有这么点儿,回去怕是又没饭了。
白无辛叹了口气,把脸上蒙着半只眼睛的一块儿破布往上抻了抻。
这破布是张娘子给他找的——张娘子便是之前买了他的人牙子,是牙行的掌柜。
她说到做到,真的挖了白无辛一只眼睛,还挑了脚筋,然后把他打了个不省人事,关了小半个月后,就把他这个小残废踹出来要饭了。
这块破布是用来蒙住他被祸害得面目全非的左半张脸的。
白无辛已经出来要饭两年多了。虽然已经过去这么多时间,他早就渐渐习惯,但毕竟视野没了一半,腿也瘸了,还是难免会跌。
白无辛走路走得慢吞吞,并不是很想回去。
回去多半要挨打,除非他今天讨来的钱多。
但很明显,今天一点儿都不多。
他晃了晃铁碗,里面可怜巴巴的几个铜子儿哐啷哐啷响了两下。
真是穷得叮当响。
天色彻底黑下来时,白无辛终于磨磨蹭蹭地回了牙行。刚打开门一进去,他就听到张娘子在牙行最里面破口大骂,边打边骂,嗓子都哑了,骂得极其难听。
行了,瞧这样,是今天心情还不好。
一会儿肯定要打死他了。
白无辛关上门。
他走到柜台前,把铜子儿一股脑倒到台子上,铁碗塞回自己怀里。
台子里的人把烛台放上来,借着光数着钱,高声道:“娘子,阿一回来啦。”
阿一就是白无辛。
张娘子在里面气急败坏向外骂了声闭嘴,再没动静。
白无辛扒着台边,问:“娘子今个儿心情不好吧?”
“是啊。”
这牙行台子里的人也还是个小姑娘,叫青霜。
世道不易,她小小年纪就被卖出来干活了。白无辛虽然长得可怖,但青霜并不害怕,她说长得吓人没什么,有的是人心里最不干净,那才更吓人。
青霜把铜子儿收起来,有些发怵地瞧了眼后面,见张娘子没出来,就往前倾了倾身,手拢起来,小声说:“晌午有家人卖了自己家小儿子给咱家,那小孩儿品相好,一看就好卖,娘子瞧着都喜欢得不行,就给了个好价钱。结果那家人不乐意,嫌娘子给的低,还将咱的死对头牙行的冯娘子也叫了过去,说要看看谁给的钱多。”
白无辛瞠目结舌:“真会做生意。”
青霜苦着脸点头:“可不是吗,也正常的,那本就是商贾人家,家里主君是个盐商,就是做生意的。他家卖的这小儿子是妾室所生的庶子,今年闹饥荒,那盐商家里买卖不好做,实在分不开饭了,就将妾室和孩子分别发卖开了。”
白无辛疑惑:“怎么不一起卖?”
“娘俩若是一起卖给一个牙行的话会打折,毕竟做母亲的,哪儿舍得跟子女分开呢。到时候牙行再卖人,若是达官显贵们只看上妾室或是只看上小孩子,这母子抱一块儿哭哭啼啼苦大仇深的,咱牙行岂不头疼?”青霜叹道,“做母亲的,还是心疼孩子的更多些。”
白无辛哈哈干笑,没什么感想。
他问:“那是没买来那个小儿子,让冯娘子带走了,所以眼下这么生气呢?”
“没,咱家娘子给买回来了。”青霜说,“但那家商贾把冯娘子叫过去,就是成心让两家拍卖攀比出高价,好让这小儿子多换点钱出门去呢。咱家近日卖得不好,张娘子在那儿自然没少被冯娘子挤兑。跟着去的人刚回来说,这是实在咽不下这口恶气,娘子为了面子,才出了高价买下的那小儿子。”
“听说那个小儿子还不情不愿地,跟条疯狗一样,路上过来没少闹腾,娘子气得疯了,正好还在他家里吃了哑巴亏,眼下是正打他撒气呢。”
原来如此。
“娘子刚说要把他打个半死,关库房去呢,就是你那屋。”青霜小声嘱咐他,“你可别多搭理他,那小子老吓人了。”
话音一落,通往后面的门被人一脚踹开。
青霜立刻噤声,低头忙起了自己的事。
张娘子从里面怒气冲冲地走出来,表情凶得像厉鬼修罗。
她冲到台前,把白无辛推到一边去,问青霜:“今儿个多少!?”
青霜唯唯诺诺:“十、十八文钱。”
“才十八文!?”
张娘子怒火中烧,抬起一脚就把白无辛踹飞了出去。
她大骂:“你怎么要的钱!要饭都要不好,你能干点儿什么!废物东西!!”
白无辛摔到地上,撞到柱子上,摔得后腰生疼。
他龇牙咧嘴捂着后腰,抱怨道:“那关我什么事啊,现在正闹饥荒,家家都吃不饱呢,谁有那闲钱施舍别人啊……”
“叫你还嘴了!?我不知道现在到处闹饥荒吗!?”张娘子怒道,“你还有理了是吧,你看我今天不打死你!!”
白无辛翻了个白眼,干脆直接在地上躺好,没事人一样旁观张娘子去后面拎了个大棒子过来。
他心说:说得好像你哪天没打一样。
白无辛照常被一顿毒打,又照常拖着疼痛的一身骨头,一瘸一拐地往库房走。
他一直是睡库房的。
走在路上,白无辛捂着腰骂骂咧咧。
“真服了,那关我什么事,这几年饥荒越闹越严重她又不是不知道。”
“再说了,她怎么什么都拿来跟我撒气啊,前天粮票丢了就算了,今天那家小儿子卖得高还算在我头上,什么都怪我晦气!真服了,也不知道谁晦气,要我说这人间自身就晦气,全毁灭得了。”
白无辛嘟嘟囔囔一顿骂,走到了库房前。他推开门,里头一片漆黑。
库房向来不点蜡烛,也没有那玩意儿。
白无辛往里走了没两步,突然感觉好像有人,于是往旁一看——
角落里,一个衣衫不整的小少年蹲坐在那儿,低着头缩成一团。他满身血迹斑斑,手腕上淤青一团,披头散发的,兴许是被打得太疼,一阵阵控制不住地哆嗦着,瞧着怪可怜的。
白无辛沉默了。
怎么会有人。
这库房向来是白无辛一个人的。这小房间窄得要死且不说,还没床没桌又没椅子,烛台也不给一个,乌漆麻黑的就只有一屋子破铜烂铁和其他垃圾,别人挨打受罚了才会被关进来。
照平常,都只有白无辛一个没人要的小怪物睡在这儿。
所以怎么会有人。
白无辛用被打之后就有点儿缺根筋的脑袋费力地运转了十秒,才想起来了青霜刚说的话。
哦。
商贾人家的庶子疯狗小少爷。
小少爷没抬头看他,就缩在那里揉着手腕上的伤,一声不吭。
白无辛沉默不动了这好几秒,他才抬眼一瞧。
两人四目相对,小少爷随之立刻震惊地瞪大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