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将行(90)
洄澜寺内有一处百草园,园内有位百岁老僧,法号了无。
了无在回岚山很是出名,据说从小被庙里的僧人收养,此后便再也没有离开。他精通医术,为了感喟当年洄澜寺的收养之恩,连续几十年为回岚山的百姓看病,直到过了百岁,上山下山不再得力,才宣布金盆洗手,颐养天年。
百岁老人的腿脚并没有想象中那么不好,了无步伐稳健,看样貌也不似实际年龄那么大。他穿着灰色僧衣,脖子上挂着通明珠串,听完符尘的描述后,什么都没带,只带了一套银针。
了渡介绍道:“松声,这位是了无师叔。”
霍松声礼数周全,尊称一声“大师”。
了无话不多说,推门来到房中。
林霰已经陷入昏睡,但并不安稳,眉心紧紧揪着。
了无走上前来看了一眼,连脉都没有搭,便直言道:“阿弥陀佛,这位施主恐怕时日无多了。”
符尘脚一软,被霍松声一把扥住。
霍松声提着符尘站好,然后说:“大师,烦请您再仔细看看。”
了无坐去床边,林霰的手露出被子,了无搭上去,静心凝神把了片刻,说道:“寒毒太重,拖得太久,毒素已经侵入肺腑,能活到今日已是奇迹,往后过一天算一天吧。”
霍松声心尖刺痛:“大师,一点办法也没有吗?”
出家人不打诳语,说话也毫不委婉。
“没有。”了无说,“你们谁随我去百草园拿药,他这病时时刻刻磨着人,身子怕是没有爽快时候,我开的药也只能缓解一二。若是真心为他好,不如早些送他往生极乐,也免去日夜痛苦。”
符尘无法接受,像头受伤暴躁的小兽,龇牙咧嘴地喊:“你这秃驴安的什么心?不会治别治,咒人往生算什么得道高僧!”
了无一把年纪,心性早已超脱,毫不介意这些恶言恶语:“阿弥陀佛,生死有命,早晚罢了。”
霍松声按住符尘不让他闹,冷静问道:“如果有火蛇草呢?能不能治他的寒毒?”
了无顿了一顿,但也不敢妄下结论:“若有火蛇草兴许有五成希望,不过此物珍稀难找,施主怕是等不到那个时候。”
这话霍松声不久前才听过一遍,仿佛已经免疫,只是问:“他还能等多久。”
了无说:“若无烦恼忧愁,满打满算一年时间。”
霍松声点点头。
了渡出门送人,符尘抹了抹眼泪,在霍松声旁边啜泣。
霍松声看他一眼:“几岁了,哭什么?”
符尘哽咽道:“不是你的先生,你自然不会难受。”
霍松声往林霰那边走,轻言轻语:“类似的话,你听过多少次?”
符尘无法给出确切数字,崩溃道:“我不知道。”
霍松声转身摸了摸符尘的头:“小子,坚强点,别放弃。”
“我没有。”符尘揉揉眼睛,“我才不会放弃,符山上每一个人都不会放弃。”
“嗯。”霍松声拍了下符尘,“去找大师拿药,好好说话。”
符尘应声去了,到门口时忍不住回头,又看了林霰一眼。
他看见霍松声怔然站在那里,总是骄傲昂着的头颓丧地低垂着,似乎并没有表现出来的那样平静。
房门轻轻合上。
霍松声站立许久才矮下身去,他一点点的蹲倒在床头,用手轻抚林霰的额头,像在珉州那天晚上,他趴在林霰身边做的一样。
“我也不会放弃。”霍松声极小声地同他低语,“我们都别放弃,好不好啊。”
林霰只睡了不到半个时辰,他心里的事太多了,身体也不舒服,无法进入深眠。
霍松声一直没走,在房中守着,见林霰醒了便从桌上挪到床边。
林霰声音沙哑:“我睡了多久?”
“半个时辰。”霍松声扶他坐起来,“符尘在煎药,应该快好了。”
林霰低咳几声,问道:“赵冉呢?”
“今日寺中讲经,他听课去了。”
林霰又问:“何时回?”
“几时都不急在这一时。”霍松声只道,“你先顾好自己。”
快到晌午,山顶云雾散了些,有淡淡的光透进来,房顶上的雪微微融化,滴滴答答的声音一直不停。
霍松声摸了下林霰的脸,试了下温度就拿开:“中午想吃什么。”
林霰将身上被子都推下去:“没胃口。”
“生病就要吃饭,你太瘦了。”霍松声说,“外面出太阳了,要出去晒晒吗?”
霍松声似乎完全忘掉之前的不快,对林霰的态度谈不上热情,但也不冷淡。
林霰提起靴子,单手穿鞋不太方便,霍松声见了便半跪在下来,一掌握住林霰的脚踝,让他把脚放在自己的膝盖上,然后帮他整理着靴子。
林霰拒绝他的帮助,从霍松声手里截过来。
霍松声抬起眼,也用了劲儿,俩人拽着靴筒,竟然谁都不肯放手。
“松手。”霍松声说。
林霰分寸不让:“小侯爷玉体尊贵,做不了下人的事。”
“这里没有小侯爷,只有霍松声。”霍松声用另一只手按住林霰,使了点巧力,不至于弄疼他,但也能让他放手。
霍松声快速帮林霰把鞋穿好,站起来:“你只可以在樊笼小筑里转一转,不能走远,我去斋堂打饭。”
林霰仍坐在床边,没表情时眼神透着锋利:“霍松声,我不是笼中鸟。”
“没人当你是鸟,此地也不是囚笼。”霍松声说,“不让你出去是怕你体力不支昏在外头,我没法第一时间去捞你。”
霍松声顺手托起林霰的脸,抬高他的头,逼迫他仰视着自己:“别用那种眼神看我,你那样看我,只会让我想咬在你身上。”
林霰眼神没变,甚至比刚才锋芒更胜。
霍松声逼近他:“要不要试试看?”
林霰确信霍松声没有在跟他开玩笑,如果不是符尘进来送药,霍松声可能真的会咬他。
霍松声退开一步:“来得正好,看着他,我去打饭。”
符尘傻愣愣地点头,等霍松声走远了,才恍惚着回过神,将药放在桌上。
小孩儿情绪不定,大起大落,也藏不住事。
符尘扣着耳朵:“先生,刚刚你和霍将军是在……”
林霰面不改色道:“眼酸,他帮我看看。”
符尘“哦”一声,给林霰递了一把勺子。他坐在林霰对面看人喝药,林霰虽然没对自己的病抱过希望,但他从来没抗拒过治病和喝药,他配合着一切可以延续生命的行为,尽自己最大的努力活下去。
“先生。”符尘问出心中所想,“你和霍将军……以前是不是认识啊?”
林霰不明显地顿了下,旋即说:“不认识。”
“那你总帮他说话,为他考虑。”
林霰说:“他是靖北军主帅。”
符尘年纪太小,林霰捡到他时他还在要饭,对靖北军并无很大感情,也无法理解符山上的人对靖北军超乎寻常的敬畏。他只知道靖北军守卫疆土,是英勇义士,可那个概念太大了,无法让他与林霰、与符山上的长辈共情。
“先生,如果你不报仇了,是不是会开心一点?”
林霰放下手中的勺子:“为什么这么问?”
“了无大师这么说,符尧也总这么说,说你忧思成疾才会加重病情。你每日要想许多事,从前我们在都津的时候,你一天要见好多人,安排这个,安排那个。我不懂你们的深仇大恨,我只知道我是你养大的,我无父无母,你就是我的亲人,我不想失去你。”
符尘心性单纯,直来直去,最是坦荡率真。这么纯真的一个人,讲出来的话也是滚烫的,没有多余的修饰,也不掩饰自己的想法。他被林霰保护的太好了,林霰也从未同他说过那些仇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