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将行(86)
林霰虚白脸上笑意更深:“那我岂非罪过。”
小和尚说:“师兄困顿于此,若不勘破,何谈修行。”
林霰抬眼看见“樊笼”二字,那是俗世红尘。
“如此说来,我倒做了一件好事。”
小和尚落在身后,林霰独自踏入樊笼小筑。
薄雪尚未消融,云翳缝隙里透出一点光来。
沸腾茶水拢着白茫茫的烟,庭院中,一棵横倒的古树经过千万次打磨变作台桌,桌上一壶茶,一把琴,一本翻卷破旧的经书。
一名僧人手持绢布细细抚拭琴弦,风动弦动,争鸣阵阵。
一双手按住琴弦,止了震颤,僧人抬起眼,看着面前这张陌生的脸:“施主面生,可愿与贫僧合奏一曲?”
了渡长了一张温和笑眼,说话时语速轻缓,似春风拂柳。
林霰在了渡身边坐下,垂眸落于琴上,左手一指勾住琴弦:“久不弹奏,技艺生疏,大师莫要见怪才好。”
了渡拨弄琴弦,琴声如流水,涓涓流淌:“那是自然。”
林霰右手受伤无法弹琴,只以左手相和,可惜左手也不太好看,上山那一路将他手指冻得肿胀发红,拨起琴弦来便要生痛。
了渡恍若未觉,拂袖挥过,古琴发出恢弘声响。
那一下似万马奔腾,仿佛窥见辽阔草原。
林霰跟随他的节奏,不疾不徐开口:“大师久居深山,琴音广域辽阔,可见心中藏纳百川山海。”
了渡说道:“佛法无边,可见之大,亦可见之小。”
林霰请教般问:“那大师看来,樊笼小筑是大是小?”
“万千世间是大,我心狭隘罢了。”
林霰手指被琴弦刮下一层油皮,血珠覆于弦上却无知无觉:“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世上之人懂时事,懂他人,万事皆可指摘,唯独不懂自己,大师有言如此,何来狭隘之说。”
“我入山日久,潜心向佛,参得佛法一二,本以为了悟半生,今日施主登门,我心动摇,便是狭隘。”
林霰悄然一叹:“扰乱大师修行,我之罪过。”
“六根未尽,我之罪过。”了渡用力拨动琴弦,琴音渐急,宛若箭在弦上。
“入山之前,见了断石上一记万壑深,想来是大师手笔。”
“确实出自我手。”了渡十分坦诚,“抛却俗世身家姓名,来此山上,是修行,亦是逃避。”
“身在世外,心在樊笼,万丈红尘避不过,佛法道不破。”林霰轻闭双眼,“大师,该醒了。”
琴声急急切切,了渡依然面容平和:“施主比我清醒。”
林霰动作迟缓下来:“那大师可愿与我入世?”
了渡撩起眼帘,望向林霰冷汗涔涔的脸:“施主若是诚心,当以真面目示人。”
林霰说道:“大师想听什么?”
了渡终于不再平和,沉声问:“你是谁?”
林霰左手五指已经血肉模糊,身起战栗,却是字字铿锵:“靖北军,旧人。”
“铮——”
琴声戛然而止,了渡按住林霰的手:“漠上风起,旧人何处还?”
林霰勾起嘴角,似嘲般:“地狱十八门,总有一处苟且偷生。”
了渡面露痛苦:“你叫什么名字?”
林霰目中一空,狼头铁戒锒铛坠地,发出一声脆响。
鲜血自林霰指尖滴落,小小一滴,映出他面目全非的脸。
林霰笑出声来:“殿下,在下都津林霰。”
七岁封王,十三岁得皇上钦赐二字封号,曾一度被赵渊视作皇储培养,却在三年前猝然离宫的当朝二皇子赵冉,此刻就坐在林霰身边。
第六十八章
沉香桌上架着一只小炉,炉上点着火,火上烹着回岚山有名的迦云茶。
煮茶用的是了渡自树梢上采下的雪水,味甘,冲淡了茶的苦味。
了渡身上已无半点皇子影子,在洄澜寺出家多年,身旁无人伺候更衣起居,事事都要亲历亲为,穿的是最普通的僧人长衫,和寺中僧侣一样,住的是没有地龙的房子。
林霰摊着手,符尘盘腿坐在蒲团上,正仔细替他上药。上完药,五根手指缠上纱布,林霰原本吊着右手,眼下左手也不方便。
了渡只好自己享用新煮的茶,一边喝,一边看林霰。他目光坦荡,没有任何意图,只是单纯在打量林霰的容貌。
了渡虽是半路出家,但这些年修行不是假的,心境变化许多,他淡淡道:“你这双眼睛生的不错,很像贫僧一位故人。”
林霰抬起眼:“那我沾光了。”
玄铁戒指安放在桌上,了渡拿起来,指环冰冷,却有十足威严:“此乃号令十万靖北军的虎符,你从何得来?”
林霰看向玄铁戒:“兴许是我从霍将军那儿讨来的?”
了渡摇了摇头:“松声那枚是接手靖北军后新打的,你手上这个成色稍浅,一看便是世代传承,上了年头。”
林霰静默一瞬,说道:“这是当年少将军亲自交予我的。”
当年,十七岁的戚庭霜奔赴漠北,打下的第一场仗便大获全胜,消息传回长陵,龙心大悦,当即封了他少将军,比他兄长戚庭晔封将时还小了一岁。
了渡抚摸着玄铁戒上凹凸不平的纹路:“你年纪也不算大,十年前应当和庭霜差不多?”
林霰说:“我与少将军同岁,出入战场多得将军照拂,因此比旁人亲近。那年战败,将军临死前将此物交托给我。我多年筹谋,就是等待有朝一日能替将军、替靖北军沉冤昭雪,不辜负将军信任。”
了渡深吸一口气,惋惜道:“那年送别宴上,庭霜说‘漠上风起时,故人自当归’,后来战败消息传入长陵,竟是天人永隔,再不见故人归。”
“世上憾事莫过于生死离别,我苟活至今,撑着最后一口气,就是要回到这里,让罪恶伏法,所有孽债一一讨要干净,让他们付出应有的代价。”
了渡默念佛语:“阁下执念深重,若无法自渡,恐怕有伤性命。”
“佛门才讲渡人渡己,我不过是个普通人。十万条性命若能轻易释怀,恐怕不是圣人,而是石塑。”林霰掠起目光,“大师难道已经放下了吗?”
“阿弥陀佛。”了渡自惭形秽,“见到阁下之前,贫僧以为自己已经放下。见到阁下之后,勾起难平旧事,想来还是修行不够。”
“疮疤并非无中生有,它始终在那儿,只是从前大师不想看见罢了。”
“剜肉祛疤确实痛苦,这许多年,与其说是修行,不如说是逃避。”了渡说道,“我自幼居于人上,恃才傲物,心性甚高,未尝过被父皇冷落滋味,个中感受分明,不过是不愿承认自己是个输家罢了。”
了渡当年还是晏清王,是赵渊最喜爱的皇子。在戚家出事前,长陵内外心知肚明,将来赵渊的皇位十之八、九是要传给赵冉。
可溯望原之战,不仅倒下一个赵韵书,同时遭到皇帝疏远的还有二皇子赵冉。
赵冉与靖北王世子戚庭晔是同窗,自幼相识,感情甚笃。
当年战败消息传入长陵,赵冉随南林侯出征赶赴漠北,协助霍城镇压回讫。后来戚家背上谋逆罪名,朝中凡是与戚家交好的王孙大臣全部禁足,接受东厂调查。
彼时霍城还留在漠北,赵冉先回的长陵,刚入城门便被禁军押下,囚困府中。
赵冉被禁足了整整三个月,三个月足以令朝堂重新洗牌。
等到赵冉被放出来,朝中与戚家相关的大臣下狱的下狱,贬谪的贬谪,大臣中许多生疏面孔,一批人换下,一批人补上,长陵宫中竟找不到一个为戚家说话的人。
当时朝中势力青黄不接,大皇子懦弱无用,赵安邈尚未崛起,皇子中能在皇帝面前说得上话的就只有赵冉和赵珩,可赵冉仍然在一日日被长陵边缘化。
这是一场来自皇权的无声驱逐。